永安宫的夜,静得能听见自己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伏寿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怀里揣着半截磨尖的指骨——那是从墙角白骨堆里捡的,何皇后的遗物,此刻正硌着她的心口,像块不肯安分的烙铁。
“娘娘,该喝药了。”李德全的声音从门外钻进来,裹着雪粒子的湿冷,“老奴……老奴给您煨了一个时辰呢。”
伏寿没应声,只是借着窗棂透进来的微光,在麻纸上写字。狼毫是从破笔筒里找的,墨汁早就冻成了块,她用体温焐化了点,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像条挣扎的蛇。
“皇后的体面……”她呵着白气,指尖冻得发僵,“是死也不穿曹家给的囚服……”
笔尖顿了顿,一滴墨落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黑团。她想起建安元年刚入宫时,伏完教她写“节烈”二字,说这是伏家女儿的根。那时的墨是松烟的,带着清苦的香,不像现在,这墨里仿佛掺着血。
“愿有非常之人……”她接着往下写,写到“人”字的最后一笔,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子溅在纸上,把那个字糊成了暗红色,像只睁圆的眼。
李德全推门进来时,正看见她用指骨刮掉那团血污。老太监的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药碗摔在地上,黑褐色的药汁在青砖上漫开,像条爬行的蜈蚣。
“娘娘!您这是何苦啊!”他爬过去抱住伏寿的腿,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老奴这就去求陛下,求他……求他放您一条生路!”
“生路?”伏寿笑了,笑声里裹着血沫,“这宫墙里,哪有生路?”她将写好的信纸折成细条,塞进李德全的发髻,“把这个给他。告诉陛下,别学我。”
李德全的手在发抖,摸到发髻里的硬纸,像摸到块烧红的烙铁。“娘娘……您要保重……”
“去吧。”伏寿转过身,重新靠回墙角,对着那堆白骨轻声说,“何皇后,等等我。”
李德全退出去时,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刮擦声。他不敢回头,知道那是伏寿在用指骨磨自己的脖颈——她要给自己留个体面,像当年的何皇后一样,用最烈的方式离开这吃人的宫。
雪下得更紧了,把宫道上的脚印盖得严严实实。李德全缩着脖子往德阳殿跑,袖口沾着的冷宫霉味混着药渣味,像块甩不掉的裹尸布。路过宫墙时,他看见巡逻的甲士,赶紧佝偻起身子,装作捡柴的老杂役。
“站住!”甲士端着矛走过来,矛尖上的寒光映着雪,“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李德全的腿肚子转筋,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个干硬的麦饼:“官爷……老奴是给陛下送宵夜的……”
甲士的目光扫过他的发髻,突然伸手一拽。李德全吓得魂飞魄散,幸好那信纸藏得深,只带下来几根灰白的头发。
“滚!”甲士踹了他一脚,“陛下早就歇下了,别在这儿碍眼!”
李德全连滚带爬地跑了,后背的冷汗浸透了单衣,在寒风里冻成了冰壳。他知道,这封信比他的命金贵,那是伏皇后用最后一口气,给这乱世留下的火种。
德阳殿的偏殿还亮着灯。刘协坐在空棋盘前,指尖捻着枚白棋,棋子上的冰碴子硌得他指头疼。殿门被推开时,他以为是王忠,头也没抬就骂:“都说了别来烦朕!”
“陛下……”李德全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
刘协猛地抬头,看见老太监满身是雪,袖口沾着黑褐色的污渍,突然心里一紧。“阿寿……阿寿怎么了?”
李德全扑通跪倒,从发髻里摸出那卷麻纸,双手捧着递上去:“娘娘……娘娘让老奴给您带句话……”
刘协抢过信纸,手抖得几乎捏不住。麻纸边缘己经被泪水打皱,他展开时,纸角簌簌地掉渣。伏寿的字迹刺得他眼睛生疼,尤其是那句“死也不穿曹家给的囚服”,每个字都像把刀,剜着他的心。
“非常之人……”他喃喃自语,指尖抚过那个被血糊住的“人”字,“她指的是谁?是刘备?还是……”
李德全趴在地上,不敢接话。他看见陛下的眼泪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把“非常之人”西个字泡得发涨,像要从纸上活过来。
“陛下……”老太监哽咽着,“娘娘说,让您别学她……”
刘协没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叠成小方块,塞进自己的发髻。那里还留着伏寿当年为他梳发时,簪子划过的浅痕。他站起身,走到殿门口,望着永安宫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像头吞噬了所有光亮的巨兽。
“李德全。”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退下吧。”
老太监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他回头,看见刘协正对着永安宫的方向磕头,额头撞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像砸在他的心上。
而此时的廊柱后,曹节正屏住呼吸。她是被曹操派来“照看”陛下的,却没想到撞见这一幕。刘协磕头的背影在灯光下缩成一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可那撞地的声响,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看见陛下发髻里露出的麻纸角,认出那是永安宫特有的粗麻。也闻到了李德全袖口的霉味,那味道她在冷宫外闻过,带着死亡的气息。
“非常之人……”曹节在心里默念着这西个字,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舆图,上面用朱砂标着刘备的驻军位置。她还想起曹宪藏起来的密报,说孙权在江东招兵买马,剑指中原。
难道伏皇后指的是他们?
刘协磕完三个头,站起身时,额头己经渗出血珠。他对着永安宫的方向,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把那里的寒气都吸进肺里。然后,他转身回殿,脚步比来时沉稳了许多,像肩上压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曹节悄无声息地退开,靴底踩在积雪上,没发出半点声响。她想起刚才刘协磕头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个懦弱的皇帝,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发芽——那是比仇恨更可怕的东西,是绝望催生出的勇气。
回到寝宫时,曹华正坐在烛火旁磨匕首。刀刃在火光下泛着冷光,映得她的脸一半明一半暗。“三姐去哪了?父亲刚才派人来问。”
曹节没回答,只是走到妆匣前,打开暗格。里面藏着片从屏风灰烬里捡的锦缎,上面的北斗星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她指尖抚过第七颗星的位置,那里正是伏家死士藏身处的标记。
“华儿,”曹节突然说,“你说,这天下会不会真的有‘非常之人’?”
曹华愣了愣,匕首差点划到手指:“什么意思?难道是说……”
“没什么。”曹节合上暗格,目光落在窗外的雪地里,“父亲让我们盯紧陛下,看来是对的。”
她没说自己看见了刘协磕头,也没说那封藏在发髻里的信。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在这许都宫,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刀。
永安宫的鸡叫了头遍时,伏寿用那截指骨,在自己的脖颈上划了道深深的口子。血涌出来时,她没有闭眼,只是望着窗棂外的雪,想起建安元年那个清晨,刘协也是这样望着雪,对她说:“阿寿,等我。”
她等了,等成了一场空。
但她不后悔。至少,她守住了伏家的体面,守住了那句“非常之人”的念想。
德阳殿的刘协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猛地从榻上坐起。他摸了摸发髻里的信纸,那里还留着伏寿的体温。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像极了当年长安宫破时,他从妆匣里爬出来看到的第一缕光。
“阿寿,”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殿宇轻声说,“我知道了。”
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也不知道那“非常之人”何时会出现。但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活着了。伏寿用命给他留的火种,他得让它烧起来,烧遍这许都宫,烧尽这吃人的乱世。
而廊柱的阴影里,曹节的眼睛亮得像两颗寒星。她听见了刘协的话,也看见了天边的光。她突然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白得像雪。
这盘棋,终于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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