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冬，许昌城的雪下得发了疯，却盖不住北校场飘来的血腥味。曹节站在德阳殿的丹墀上，鬓边的凤钗在雪光里泛着冷亮的光——那是支赤金点翠凤钗，钗头镶着颗鸽卵大的夜明珠，原是伏皇后的心爱之物，昨夜被曹操当作“战利品”赏给了她。
“姐姐，这钗太沉了。”曹华缩着脖子搓手，鼻尖冻得通红，“而且……”她瞥了眼殿内，刘协正被甲士押着往这边走，“戴着她的东西，怪瘆人的。”
曹节没说话，指尖无意识地着钗头的夜明珠。珠面上还留着细微的指痕，是伏皇后常年佩戴磨出来的。她想起三年前的上元节，伏皇后戴着这支凤钗赏灯，夜明珠映着灯火，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时的皇后还笑着说：“这珠子能避邪，保咱大汉岁岁平安。”
“呵。”
一声冷笑从殿门口传来。刘协被推搡着停下脚步，明黄龙袍上沾着雪，像落了层肮脏的棉絮。他的目光首首钉在曹节的鬓角，突然笑出声，笑得肩膀发颤：“好一支凤钗。”
曹节的指尖猛地收紧，夜明珠硌得指腹生疼。
“建安十三年，朕赐给阿寿的。”刘协的声音里裹着冰碴，“钗头的夜明珠是西域进贡的，整个许都只此一颗。”他往前走了两步，被甲士死死按住，“丞相倒是周到，连皇后的陪葬品都替她备好了？”
“陛下慎言。”曹操从殿内踱出来，玄色披风扫过地上的积雪，“伏氏谋逆，罪该万死，她的东西，赏给有功之臣，合情合理。”他的目光落在曹节发间，突然抬手，指尖在凤钗上轻轻敲了敲，“节儿戴着好看，比伏氏衬得起这珠子。”
曹节的喉间发紧，想后退，却被父亲的目光钉在原地。她看见刘协眼底的血丝，像要滴出血来，也看见他攥紧的拳头，指节白得像要碎掉。
“合情合理？”刘协猛地挣开甲士，扑到曹节面前，龙袍的广袖扫过她的鬓角，凤钗剧烈晃动，“当年朕亲手为阿寿插这支钗时，你曹操就在阶下看着！你说‘皇后娘娘凤仪天成，此钗只配她戴’！现在呢？你让你的女儿戴着它，是想告诉天下人，你曹家连死人的东西都要抢吗？”
“陛下。”曹操的声音冷得像殿角的冰棱，“看来伏氏灭门的血，还没让陛下清醒。”他突然伸手，重重拍在刘协的肩膀上，力道大得像要捏碎他的骨头，“放心，你的‘陪葬品’，臣也会备好。”
刘协的脸瞬间惨白，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他踉跄着后退，撞在殿柱上，发出闷响。目光掠过曹节鬓间的凤钗，那夜明珠在雪光下反着刺眼的光，像伏皇后临死前瞪圆的眼睛。
曹节下意识地抬手，想摘下凤钗。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金属，就被曹操按住了手。“戴着。”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她们父女能听见，“这是给所有人看的——反抗的下场。”
曹节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渗出来，滴在凤钗的金托上，被夜明珠映得像颗细小的血钻。她突然想起昨夜在冷宫外听到的咳嗽声，伏皇后咳得撕心裂肺，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那时她还觉得解气，可此刻摸着这支凤钗，却觉得那咳嗽声正从珠孔里钻出来，挠得她心口发慌。
永安宫的炭火快灭了。伏寿蜷缩在墙角，怀里抱着那截沾了她血的白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喉间涌上腥甜，她捂住嘴，帕子上立刻绽开朵血花。这咳嗽来得又急又猛，像是要把她的肺都咳出来。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李德全从外面冲进来，手里捧着个药碗，药汁还冒着热气，“老奴求太医院给您抓的药，您快喝了吧！”
伏寿摆了摆手，咳得说不出话。她望着殿门的方向，冥冥中像是有感应，心口的位置空落落的疼，比咳嗽更甚。她知道，仇家的女儿，我都要了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仇家的女儿，我都要了最新章节随便看！今天是伏氏族人赴刑的日子，那些和她流着相同血脉的亲人，此刻怕是己经身首异处了。
“钗……”她咳了半天，才挤出个字，“我的凤钗……”
李德全的脸瞬间垮下来，扑通跪倒在地：“娘娘……那钗……被曹节戴着呢……老奴亲眼看见的……”
伏寿的咳嗽突然停了。她首勾勾地盯着墙角的白骨，嘴角慢慢勾起抹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好……好得很……”她抓起那截指骨，狠狠砸在地上，“连死人的东西都抢，曹操……你真是……好本事……”
指骨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支破碎的玉钗。
德阳殿的气氛僵持得像块冰。刘协靠着殿柱，眼神空洞地望着曹节的凤钗，嘴里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曹操背着手站在阶上，目光扫过宫墙外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消息。
曹华拽了拽曹节的衣袖，小声说：“三姐，要不……还是摘了吧？陛下看你的眼神，像要吃人。”
曹节没动，只是指尖的血珠又多了几颗。她看着刘协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突然想起建安五年，董贵人被绞死那天，他也是这样，抱着董贵人的牌位，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那时她还觉得这个皇帝懦弱，可现在，却从他眼里看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是被连根拔起的绝望。
“报——”
一个甲士气喘吁吁地从宫门外跑进来，单膝跪地：“丞相，永安宫……伏氏……伏氏她……”
曹操的目光骤然收紧：“说！”
“伏氏在冷宫自尽了！”甲士的声音发颤，“用半截白骨……划破了喉咙……”
刘协猛地抬起头，像被雷劈中。他死死盯着曹节的凤钗，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挣脱甲士就往殿外冲：“阿寿！阿寿——”
甲士们慌忙追上去，混乱中，有人撞到了曹节。她踉跄着后退，鬓角的凤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夜明珠在雪地里滚了几圈，停在刘协的靴边。
刘协的脚步顿住了。他低头看着那支凤钗，珠面上还沾着曹节的血，像颗泣血的泪。突然，他抬脚，狠狠踩了下去。
“咔嚓”一声脆响，夜明珠碎了。
曹节看着那堆碎珠，突然觉得心口的位置也跟着碎了一块。她弯腰捡起那支断钗，赤金的凤头歪在一边，像只折了颈的鸟。
“父亲。”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这钗，戴不住了。”
曹操没说话，只是望着刘协被甲士拖走的背影，他还在嘶吼，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德阳殿的廊柱上，发出呜呜的响声，像在为谁哭丧。
曹华看着姐姐手里的断钗，突然觉得冷。这宫里的东西，不管多金贵，沾了血，就再也回不去了。
永安宫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许昌城。没有人知道，伏寿自尽前，用那截白骨在墙上刻了最后一个字——“火”。更没有人知道，李德全在收拾她的尸身时，从她紧握的掌心里，摸出了半片烧焦的“长乐未央”帕子，上面的“七”字，被血浸得通红。
曹节把断钗扔进炭盆时，火正旺。赤金在火焰中慢慢变红，像块烧红的烙铁。她想起伏皇后戴着这支钗笑的样子，想起刘协为她插钗时的温柔，想起刚才夜明珠碎裂的脆响。
原来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注定要碎。
曹操站在廊下，看着炭盆里渐渐熔化的金钗，突然对曹节说：“明天，把你妹妹们的凤钗都换上新的。”他的声音里没有情绪，“旧的，该烧了。”
曹节点了点头，目光却越过炭盆，望向永安宫的方向。那里的雪还在下，盖住了血迹，盖住了白骨，也盖住了那个未说出口的“火”字。
可她知道，有些火，埋得越深，烧起来就越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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