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的春雨，带着股子洗不掉的腥气。曹节捏着包刚从太医院取来的药材，指腹被油纸包硌得发疼——里面是父亲让人给王美人配的“安神汤”，可她昨夜在父亲书房外，听得清清楚楚，许褚说“那方子加了牵机引，保准让她活不过三月”。
王美人的寝殿比永安宫还冷。曹节推开门时，正撞见王美人趴在妆奁上咳，绢帕上的血点子像落在雪地里的红梅。这是刘协登基后纳的第一个美人，性子软得像团棉花，连踩死只蚂蚁都要念半天阿弥陀佛，却不知怎的，就碍了父亲的眼。
“曹贵人来了。”王美人抬起头，脸色白得像层纸，鬓边的珍珠钗随着她说话的气口轻轻颤，“陛下刚走，说……说要去给伏皇后的空坟添把土。”
曹节没接话，将药材往案上一放，眼角瞥见墙角的药渣。黑褐色的药渣堆在铜盆里，上面还浮着几片没煮烂的断肠草——那是上个月曹宪送来的“补药”，说是能安神，实则是慢慢磨人的毒。
“我让人给你换了方子。”曹节解开油纸包，将里面的药材倒出来，当归、枸杞、茯苓，都是些温补的东西，“以后别喝太医院送来的药了。”
王美人的眼睛亮了亮，又迅速黯淡下去：“可那是丞相府……”
“父亲那边我去说。”曹节拿起铜盆要去倒药渣，指尖突然触到块硬纸。她心里一动，借着倒药渣的动作，悄悄将那东西捏在手里——是半张揉得发皱的麻纸，边缘还带着点湿痕，像是被人攥在手心捂了很久。
走到廊下时，曹节展开麻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是用胭脂写的，墨迹早就发暗，却还能看清：“曹氏女，若有心，护陛下活。”
最刺目的是字条边缘的牙印。深深的齿痕陷进纸里，像头濒死的兽留下的最后印记。曹节的指尖猛地收紧，麻纸的毛边硌进肉里——这是伏皇后的字，她认得，当年在长乐宫见过无数次。这牙印，定是她临死前咬的，像是要用最后一口气，把这句话刻进这张纸上。
“三姐！”
曹华的声音从月亮门那边传来，她手里举着个食盒，脚步轻快得像没心事的雀儿：“父亲让我给王美人送些燕窝，说是补身子。”
曹节迅速将麻纸塞进贴身的香囊，指尖触到囊里的半块羊脂玉——那是从永安宫火场捡的，伏皇后的旧物。她迎着曹华走过去，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她刚喝了药，怕是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曹华挤眉弄眼地撞了撞她的胳膊，“父亲说了，这王美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让你……”
“让我怎样？”曹节的目光冷下来，“让我给她陪葬？”
曹华的笑僵在脸上：“三姐你今天怎么了？吃枪药了？”她瞥见曹节攥紧的手，“你手里攥着什么？”
“没什么。”曹节转身往回走，香囊贴在胸口，里面的麻纸像是有了温度，烫得她心口发慌，“我去看看王美人。”
寝殿里的咳嗽声又起了。王美人趴在榻上，咳得背都弓成了虾米，一口血首首喷进旁边的药碗里，殷红的血珠在褐色药汁里慢慢散开，像朵开败的花。
“美人！”曹节冲过去按住她的肩，指尖触到她冰凉的皮肤，“别咳了，我给你找太医！”
王美人抓住她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她的肉里：“曹贵人……我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她的目光首勾勾地盯着窗外，那里能看见德阳殿的一角，“求你……求你别让陛下步我的后尘……他是个好人，就是……就是太傻了……”
曹节的喉间像堵了团棉絮。她看着王美人眼里的血，又想起香囊里的字条，想起伏皇后留在牙印里的决绝，突然觉得父亲的“安神汤”，比这春雨里的腥气更让人作呕。
“你会活下去的。”曹节的声音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保证。”
送走曹华送来的燕窝时，曹节特意让侍女多放了把黄连。苦得王美人皱紧了眉，却也暂时压下了咳嗽。她坐在廊下的石凳上，摸出香囊里的麻纸，借着雨光又看了遍。
“曹氏女，若有心……”
她想起建安五年，董贵人被绞死那天，伏皇后也是这样，把自己关在佛堂里，用胭脂在帕子上写“救陛下”。那时她还觉得这女人愚蠢，为了个傀儡皇帝赔上全家，不值当。
可现在，这张带着牙印的麻纸，像面镜子，照得她心里发慌。她是曹氏女，是曹操的女儿，可她也是个人，看着刘协抱着空棺吐血，看着王美人咳血染红药碗，她的心不是石头做的。
“在想什么？”
曹宪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她打着把油纸伞，青色素裙上沾着点泥点，像是刚从城外回来。
“没什么。”曹节将麻纸塞回香囊，“看王美人的药熬好了没有。”
曹宪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突然笑了：“父亲说，王美人这病，是心病，药石罔效。”她凑近一步，伞沿遮住了两人的脸，“三姐要是可怜她，不如让她早点解脱。”
曹节的指尖猛地攥紧香囊，里面的麻纸硌得她掌心生疼：“二姐这话，像父亲教的。”
“是又如何？”曹宪收起伞，春雨打湿了她的鬓角，“我们是曹家的女儿，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她转身往回走，裙角扫过石凳上的药渣，“父亲让我告诉你，下个月就册封你为后，别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心思。”
曹节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陌生。这个总是笑眯眯的二姐，手里沾着未出世的龙胎的血，此刻说起“解脱”二字，轻得像掸掉身上的雨珠。
雨停时，刘协从城外回来了。他的龙袍下摆沾着泥，手里捧着把刚挖的野菜——说是伏皇后生前最爱吃的荠菜。王美人看见那把野菜，突然又开始咳，这次咳得更凶，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阿婉！”刘协扔掉荠菜冲过去，手忙脚乱地给她顺气，“你怎么样？太医呢？让太医来！”
“陛下……”王美人抓住他的手，气若游丝，“别找太医了……我想……我想睡会儿……”
刘协的眼泪掉在她脸上，混着她的血，滑进嘴里，又苦又涩。“阿婉你撑住，我这就去求曹操，我给他磕头，我给他当牛做马，求他放过你……”
“别去……”王美人摇了摇头，目光越过他，落在曹节身上，“曹贵人……求你……”
曹节的心跳得像擂鼓。她看着王美人眼里的恳求，又摸了摸胸口的香囊，那里的麻纸仿佛有了生命，在她心口轻轻叩问：“你有心吗？”
“陛下，”曹节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王美人需要静养，您先回殿吧。”她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这是我让人从民间找的土方子，或许有用。”
刘协接过瓷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却又不敢信：“这……”
“信我一次。”曹节的目光落在他沾着泥的龙袍上，那里还留着给空坟添土时蹭的草屑，“也信王美人一次，她想活下去。”
刘协走后，曹节将瓷瓶里的药汁倒进碗里。褐色的药汁里，她仿佛看见伏皇后的牙印，看见王美人咳的血，看见刘协抱着空棺时的绝望。
“曹氏女，若有心，护陛下活。”
她对着空碗轻声说，像是在对伏皇后承诺，又像是在对自己发誓。春雨又开始下了，打在廊下的药渣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像是在为这个秘密哭泣，又像是在为这段注定艰难的路，奏响序曲。
曹节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或许是父亲的雷霆之怒，或许是姐妹的反目，或许是和刘协一起，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但她摸着胸口的香囊，突然觉得踏实了——至少，她没丢了那颗“心”。
而远处的丞相府，曹操正看着许褚递上来的密报。上面写着：“曹节换了王美人的药，与曹宪言语不和。”他捏着那张纸，突然笑了，指尖在“曹节”二字上轻轻敲了敲。
“这丫头，倒是越来越像她娘了。”他将密报扔进炭盆，“让她折腾去吧，折腾够了，自然知道谁是真正为她好。”
炭盆里的火苗舔上纸角，很快将字迹吞噬。可曹操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在心里扎了根，就再也烧不掉了。就像那带着牙印的字条，就像曹节那颗开始动摇的心，正在这春雨里，悄悄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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