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的秋老虎烤得宫墙发烫。曹操的靴底碾过德阳殿的金砖，每一步都像砸在曹节心上。她刚从禁闭室被带出来，发髻还散乱着，脸上的红痕是三天前曹华挠的——假孕闹剧败露后，妹妹像疯了似的撕打她，骂她是曹家的叛徒。
“说。”曹操的指节叩着案上的青铜爵，声音比殿角的冰盆还冷，“王美人的安胎药里，为什么会有你的私章？”
曹节的指尖在袖中蜷起，私章是她故意盖的。王美人昨夜开始咳血，太医说是肺痨加重，可她在药渣里检出了藜芦——那是能和人参相杀的毒物，而王美人的药里，恰好有曹操赏的老山参。
“是女儿放的。”她迎着父亲的目光，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王美人怀有身孕，不该用烈性药材。”
“身孕？”曹操突然笑了，笑声撞在殿柱上，碎成尖利的碴子，“一个连龙种都保不住的病秧子，也配谈身孕？”他猛地揪住她的发髻，强迫她看着案上的密报，“许褚查得清清楚楚，你上周偷偷给她送了催产药！你想让她生下来，好给刘协当挡箭牌？”
发髻被扯得生疼，曹节的额头抵着冰冷的案面，鼻尖蹭到密报上的墨迹——那是王美人的脉象记录，被红笔批了“虚浮”二字，像道催命符。
“她是陛下的妃嫔。”曹节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头皮的刺痛让她眼眶发热，“父亲不能连个未出世的孩子都容不下。”
“容不下？”曹操突然扬手。
“啪！”
耳光抽在脸上的脆响，震得梁上的燕雀扑棱棱飞。曹节被打得侧过脸，嘴角瞬间溢出血珠，溅在密报的“虚浮”二字上，像给那道批语点了个血色的句号。
“你到底帮谁？”曹操的咆哮震得金砖发颤，他的指腹还停留在她脸上，能摸到清晰的五指印，“别忘了你是曹家的女儿！你母亲临死前让你护着弟弟妹妹，不是让你护着刘家的余孽！”
曹节慢慢抬起头，血流进眼眶，世界一片猩红。她看着父亲暴怒的脸，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血沫：“女儿帮的是……不该死的人。”
“反了！”曹操一脚踹翻案几，青铜爵摔在地上，酒液混着血珠漫开，像幅扭曲的画，“把她关进景阳宫！没我的命令，不准给她水米！”
侍卫拖走曹节时，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密报。王美人的名字旁边，有行极小的朱笔字：“十月初十，除之。”今天是九月廿九，还有十天。
景阳宫的墙角结着蛛网，比永安宫的冷宫还要潮湿。曹节蜷缩在草堆上，嘴角的血痂己经干透，脸上的五指印紫得发黑。她摸出藏在发髻里的小刀片——那是给王美人划药袋用的，此刻正被她用来在砖墙上刻字。
“十、九、八……”她数着剩下的日子，每刻一笔，指尖就被锋利的砖碴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滴在数字上，像给倒计时染了色。
第五天头上，曹宪提着食盒来了。她穿着身素白的裙，鬓边别着支银簪，看见曹节的样子，眼圈瞬间红了：“三姐……”
曹节没抬头，继续在墙上刻“三”。她的嘴唇干裂起皮，声音嘶哑得像破锣：“父亲让你来的？”
“是女儿求来的。”曹宪打开食盒，里面是碗稀粥和一碟咸菜，“父亲气消了些，说只要你认错……”
“我没错。”曹节猛地转头，眼睛亮得吓人，“二姐，你得帮我。”她从草堆里摸出张揉得发皱的麻纸，上面用烧焦的炭块写着三个字：“救王美。”
最后一个“人”字没写完，因为力气快耗尽了。
曹宪的手猛地一抖，粥碗差点掉在地上。她看着那张纸，又看看曹节脸上的伤，突然明白了什么——王美人的胎，恐怕不是病没的，是有人故意要她的命。
“父亲不会同意的。”曹宪的声音发颤，指尖捏着那张纸，像捏着块烧红的烙铁。
“你不用让他同意。”曹节抓住她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她的肉里，“十月初十那天，太医院会送‘安胎药’，你想办法换掉。就像……就像三年前，你换伏皇后的药那样。”
提到伏皇后，曹宪的脸瞬间惨白。她猛地抽回手，麻纸飘落在草堆上。“三姐，你疯了！那是父亲的意思！”
“我知道是他的意思。”曹节的目光落在墙上的“三”字上，“可王美人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
曹宪看着她决绝的样子，突然想起建安五年那个雪夜。曹节扑过去给父亲挡箭，也是这样的眼神，固执得像块石头。她弯腰捡起那张纸，飞快地叠成小方块，塞进了鞋底。
“我试试。”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但你得活着等我消息。”
曹节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口，突然笑了。她用带血的指尖在墙上刻下“二”，血珠顺着砖缝往下淌，像条细小的河。
王美人此刻正坐在冷宫的窗边数地砖。一块、两块、三块……总共一百二十八块，她数了三个月，数到每块砖的裂纹都记得清清楚楚。
窗棂外飘过片落叶，她突然咳嗽起来。帕子上的血比昨天更多了，像朵盛开的红梅。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可每次胎动传来时，她都会摸着肚子笑——这是刘协的孩子，是大汉最后的骨血，她得撑到他出世。
曹宪走出景阳宫时，鞋底的麻纸硌得她脚心发疼。她往太医院的方向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地上，像块块碎金。她想起父亲案上的密报，想起曹节脸上的五指印，突然觉得这阳光烫得人难受。
路过御花园时，她看见刘协正蹲在那片“长乐草”前。草己经长得很高了，绿油油的一片，像块毛茸茸的毯子。陛下的指尖轻轻拂过草叶，动作温柔得不像个被囚禁的帝王。
曹宪的脚步顿了顿。她突然明白曹节为什么要救王美人——不是为了刘协，是为了这宫里仅存的一点活气，一点没被权力碾碎的念想。
她加快脚步往前走，鞋底的纸硌得更疼了。十月初十，还有两天。
景阳宫的墙上，曹节刻下了最后一个“一”。她的指尖己经血肉模糊，连握刀片的力气都没有了。昏过去之前，她仿佛看见王美人抱着孩子，站在“长乐草”地里笑，阳光落在她们身上，暖得像建安三年的春天。
而丞相府的书房里，曹操正看着许褚递上来的纸条：“曹宪去过景阳宫，鞋底藏有异物。”他捏着那张纸，突然笑了，将它扔进炭盆。
“让她们折腾。”他对空气说，“折腾够了，就知道谁才是真正能护着她们的人。”
炭盆里的火苗舔上纸角，很快将字迹吞噬。可曹操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埋下，就会生根发芽，哪怕在最深的黑暗里，也能顶破泥土，朝着光的方向生长。
就像景阳宫墙上的血字，就像曹宪鞋底的纸条，就像王美人肚子里的孩子，正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等着一个属于他们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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