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五年的风，卷着荒原的沙砾，打在囚车的木栏上噼啪作响。刘协缩在角落，山阳公的皂色朝服沾满了尘土，领口磨出的毛边挂着根干枯的草茎，像枚廉价的勋章。车轮碾过块白骨，发出刺耳的咯吱声，他眼皮都没抬——这一路，见多了。
曹宪坐在对面，素色的襦裙下摆沾着泥，却依旧坐得笔首。她是曹丕派来“照看”的，说是照看，更像监视。此刻她正翻检着刘协那个破旧的行囊，动作不算粗鲁，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
“哐当”一声，卷成筒的地图从行囊里滚出来，掉在车板上。
曹宪捡起来，指尖捻着边缘的残展开。泛黄的麻纸上，用淡墨画着弯弯曲曲的线，标注着“冷宫密道”“御花园暗渠”“北宫门狗洞”——是伏皇后当年画的逃生路线，墨迹早就褪得发浅，有些地方被水洇过，晕成模糊的团。
“陛下早想逃啊。”曹宪的笑声里裹着沙砾的粗粝，她用指甲划着“北宫门”三个字，“建安十八年伏氏灭门那天，这条道就能走，怎不带着皇后跑？”
刘协终于抬眼，目光落在地图中央那个被圈住的“七星台”上。那里是伏皇后计划的最终逃生点，说要在那里等他汇合，一起往南，去投刘备。可那天他被曹操锁在德阳殿，连殿门都没出得去。
“她不会走的。”刘协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枯骨，那是去年官渡之战留下的，骨头缝里还卡着点锈甲片，“她要的不是逃，是大汉在史书里能抬头。”
曹宪的动作顿了顿。她想起伏皇后在冷宫里的样子，瘦得只剩把骨头，却总在月光下对着墙缝说话，说什么“青史留名”“对得起列祖列宗”。那时她只觉得可笑，现在听刘协这么说，心口却像被沙砾硌了下。
“史书？”曹宪将地图往车板上一摔，墨线的褶皱里积了些尘土，“曹丕己经让人改史书了，说伏氏谋逆，说你主动禅位——你们守着的那些名声，早成了擦屁股纸！”
刘协没反驳，只是慢慢捡起地图，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尘。风从囚车的缝隙钻进来，卷起地图的一角，“嘶啦”一声，边角被撕出个缺口，正好在“七星台”的位置，像被硬生生咬掉了一块。
他把地图重新卷好，塞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还藏着半块龙纹玉佩，是禅让台那天从碎玺堆里抢回来的，伏寿的血和他的血早就混在一起，洗都洗不掉。
“总会有人记得的。”刘协望着窗外，远处的地平线像条模糊的线，“就像这荒原上的骨头，就算被风沙埋了，也总得留下点印子。”
囚车颠簸着爬上土坡，曹华提着食盒从后面的马车上来。她穿着身利落的劲装，腰间别着把短刀，看见刘协怀里鼓鼓囊囊的，眼神立刻冷了下去。
“陛下饿了吧？”曹华笑得假惺惺的，打开食盒，里面是两个干硬的麦饼和一囊水，“妹妹特意让人备的，路上吃着顶饿。”
她递过水囊时，指尖悄悄在囊口转了转。刘协没注意，接过来就要喝，却被曹宪拦住了。
“等等。”曹宪拿过水囊，拔开塞子闻了闻，眉头立刻皱起来，“这里面加了什么？”
曹华的脸瞬间涨红，像被戳破的纸灯笼：“二姐胡说什么！就是普通的水！”
“安神药的味道，你当我闻不出来？”曹宪将水囊往地上一扔，水渗进土里，很快洇出片深色的痕，“父亲让你看着他，没让你下药！”
“可曹丕说了，不能让他有机会闹事！”曹华的声音拔高，短刀在鞘里动了动，“他要是跑了，我们都得掉脑袋！”
“他跑得了吗？”曹宪指着车外的魏兵，甲胄的反光在荒原上连成片，像条冰冷的蛇，“前后各五十骑，他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出这囚笼！”
两人正吵着，远处突然传来清脆的鞭响，“啪”的一声，像抽在人的心上。是魏兵在催，嫌囚车走得慢了。
刘协靠在木栏上，听着姐妹俩的争吵，听着远处的鞭响，突然觉得很可笑。他们争来吵去，算来算去，却不知道有些东西，不是药能迷晕的，不是刀能砍断的。
他想起伏寿教他写“汉”字，说这字难写，要横平竖首，要有骨气。那时的笔墨是松烟的，带着清苦的香，不像现在，满鼻子都是风沙和谎言的味。
囚车翻过土坡，在荒原上拖出两道长长的车辙。那车辙弯弯曲曲，时深时浅，像个没写完的字，笔画里积满了尘土和血痂——像个“冤”字，又像个“汉”字，谁也说不清。
曹宪最终还是把曹华赶下了囚车。车厢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车轮碾过地面的咯吱声，和刘协偶尔的咳嗽声。
“你真以为，有人会记得？”曹宪突然开口，目光落在他怀里的地图上，“等你到了山阳，圈在那三亩地里，别说史书，怕是连许昌城的人都记不得有过个汉献帝。”
刘协从怀里摸出那半块龙纹玉佩，借着从木栏缝隙透进来的光，看着上面模糊的血迹。“记得不记得，不重要了。”他的指尖抚过玉佩的裂痕，“她让我活，我就活着。活着，本身就是个印子。”
曹宪没再说话。她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枯骨，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只剩堆发白的骨头，却依旧倔强地立在荒原上，不肯被风沙彻底掩埋。
远处的鞭声又响了，这次更急，像在驱赶什么。魏兵的呼喝声顺着风飘过来，粗野的嗓门里夹杂着“快点”“天黑前要到驿站”的字眼。
囚车加快了速度，车辙在荒原上拖得更长，像条流不尽的血。刘协将玉佩重新藏好，闭上眼睛。他仿佛看见伏寿站在七星台上，穿着当年的月白襦裙，对着他笑，说“阿协，别急，我等你”。
风还在吹，沙砾打在脸上生疼。可刘协的心里，却奇异地平静。就像这荒原，就算被马蹄踏遍，被风沙掩埋，也总会在某个角落，留下点什么——是块骨头，是道车辙，是个没写完的字，或是一个人，默默活着的痕迹。
曹宪看着他安静的侧脸，突然觉得这囚车装着的，或许不只是个废帝，还有些更沉的东西，沉得像这荒原下的根，就算看不见，也在暗暗地连着什么。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车轮碾过的地方，总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发芽。
天色渐渐暗了，夕阳把荒原染成了血红色。囚车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和那两道车辙一起，蜿蜒着伸向远方，像个永远写不完的故事，在风中轻轻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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