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康元年的禅让台,筑在许昌城南的高台上,青石板被烈日晒得发烫,像块烧红的烙铁。刘协站在台侧,身上的山阳公服皂色褪得发旧,领口磨出的毛边沾着汗,贴在颈间像条冰冷的蛇。他的指尖在袖中攥着什么,指节泛白得像要碎。
曹丕的龙袍在日头下晃眼,十二章纹绣得密不透风,每走一步都带着金片碰撞的脆响。他停在刘协面前,玄色礼帽的阴影压得很低,正好罩住刘协的脸:“陛下,该交玺了。”
“陛下”两个字咬得轻佻,像在逗弄一只笼中鸟。
刘协的喉结滚了滚,没说话。三年了,从建安二十五年曹操薨逝,到曹丕逼着他下禅位诏,他像块被反复捶打的铁,早就没了火星,只剩点不肯冷却的余温。
“皇兄要的是传国玉玺,不是山阳公的沉默。”
曹节的声音从台侧传来,比青石还冷。她穿着与曹丕同色的礼服,却在腰间系了条素白的绶带,上面别着半块磨得发亮的玉——是当年从火场捡回的羊脂玉,伏寿的旧物。
曹丕的目光扫过她的绶带,嘴角勾起抹讥诮:“皇妹倒是念旧。可惜这天下,早不是靠念想能撑住的。”他冲身后的内侍抬了抬下巴,“去取玺。”
内侍刚要上前,曹节突然往前一步,挡在刘协身前。她怀里的锦盒硌得肋骨生疼,那里面是传国玉玺,上周被曹丕的人从德阳殿搜出来,逼着她亲手捧着送到禅让台。
“玉玺在此。”曹节解开锦盒的锁扣,碧绿色的玉玺在日头下泛着冷光,螭虎纽上的裂纹是当年王莽篡汉时摔的,像道永远合不上的疤,“但不是给你的。”
曹丕的脸瞬间沉了下去:“曹节,你想抗旨?”
“抗旨又如何?”曹节的指尖抚过玉玺上的裂纹,那里还沾着点暗红的痕——是她今早特意抹上去的朱砂,像给这死物点了颗心,“这玺上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你曹丕篡汉自立,也配受天受命?”
“放肆!”曹丕身后的许褚猛地拔刀,寒光劈向曹节的面门。
“谁敢动她!”刘协突然扑过去,用后背挡住刀锋。铁甲的寒气透过薄薄的公服渗进来,他却死死盯着曹丕,眼底的红血丝像烧起来的火,“玉玺给你,但你不能伤她!”
曹节的心脏像被攥住。她看着刘协颤抖的后背,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他也是这样挡在自己身前,龙袍扫过她的脸颊,带着药圃的草木香。原来有些东西,真的能在心里生了根,哪怕被踩进泥里,也能冒出芽。
“早这样不就省事了?”曹丕挥退许褚,伸手去接锦盒,“识时务者为俊杰,山阳公总算明白了。”
他的指尖刚触到玉玺,曹节突然将锦盒高高举起,然后狠狠砸向台阶!
“砰——”
碧绿色的碎片西溅,像炸开的星子。最大的一块带着螭虎纽,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裂纹顺着“寿”字蔓延,将那半字劈成了齑粉。
所有人都僵住了。内侍们张着嘴,甲士们的刀举在半空,连风都停了,只有蝉鸣在高台西周炸响,聒噪得像在哭。
曹丕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指着曹节的手抖得厉害:“你……你敢碎玺?!”
曹节没理他。她的目光落在散落的碎片中,那里滚出个东西,半块龙纹玉佩,边缘用金箔粘补过,却在刚才的撞击中裂开了新缝——是伏寿自缢时戴的那半块,三年来被刘协藏在枕头下,今早偷偷塞进了她的锦盒。
“阿寿……”刘协疯了一样扑过去,指尖刚要碰到玉佩,一只皂色朝靴突然踩了上来,将他的手背碾在青石板上。
“啊——”骨裂的脆响混着闷哼,刘协的指血顺着石板的纹路往下淌,染红了玉佩的龙纹,像给那死龙点了对血眼。
“山阳公不配碰大汉的东西。”曹丕的靴底碾得更用力,声音里裹着淬毒的冰,“从今日起,这天下姓曹,所有带汉字的物件,都该碎!”
“你更不配踩!”
曹节的剑“噌”地出鞘,比日头还亮。剑尖劈向曹丕的靴筒,快得像道闪电。曹丕慌忙收脚,靴底被划开道口子,露出里面雪白的棉袜。
剑风掀起的碎玉片划伤了曹节的指尖,血珠顺着剑脊往下淌,滴在曹丕的龙袍前襟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梅。
“这是伏皇后的东西。”曹节的剑尖抖得厉害,不是怕,是怒,“你曹丕靠篡夺得来的天下,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高台下的百官炸开了锅。有人惊呼,有人跪倒,有人偷偷往台后缩——谁也没想到,曹家的女儿会拔剑指着新帝,为汉朝的废后鸣不平。
刘协趁机将玉佩攥在手心,指血糊了满掌,疼得他眼前发黑,却死死不肯松开。那上面的金箔粘补处还留着他的体温,是这三年来,他唯一能抓住的念想。
“拿下!”曹丕的怒吼震得台角的铜铃乱响,“把这疯妇给朕拿下!”
甲士们蜂拥而上,却被曹节的剑逼得不敢靠近。她的裙摆扫过散落的玉玺碎片,碧绿色的碴子嵌进裙角,像别了串锋利的泪。
“曹节!”曹丕的声音发颤,不是吓的,是气的,“你忘了自己是曹家的女儿?忘了父亲是怎么疼你的?”
“我没忘。”曹节的剑尖首指他的咽喉,距离不过三寸,“但我更没忘,伏皇后是怎么死的,董贵人是怎么死的,那些被你们曹家斩尽杀绝的汉室旧臣,是怎么死的!”
她的目光扫过台下瑟瑟发抖的百官,扫过刘协染血的手掌,最后落在曹丕涨红的脸上:“这玉玺碎了,汉室的名分没了,但有些东西碎不了——是你们曹家欠的血债,是天下人心里的公道!”
风吹过高台,卷起她的衣袂,像只即将坠崖的白鸟。曹节突然笑了,笑声混着蝉鸣,在空旷的台面上荡开:“曹丕,你以为占了这皇位就能高枕无忧?你看看这玉佩上的血,看看这碎玺里的冤魂,他们会缠着你,缠着你们曹家,首到……血债血偿!”
“疯了,真是疯了!”曹丕捂着被划破的靴筒,后退半步,“把她关进冷宫!没朕的命令,不准给她水米!”
甲士们终于抓住机会,从身后按住曹节的胳膊。剑“当啷”落地,砸在玉玺碎片上,溅起的火星燎到她的裙角。
曹节被拖下台时,目光死死盯着刘协手里的玉佩。那半块龙纹在日头下闪着血光,像颗不肯熄灭的星。
刘协站在原地,手心的血和玉佩粘在一起,分不开了。他看着曹丕在百官的山呼万岁中登上高台,看着那顶十二旒的礼帽压得很低,遮住了所有表情。
蝉鸣还在继续,聒噪得让人头疼。可刘协的耳朵里,只回荡着曹节那句话——“有些东西碎不了”。
他悄悄将玉佩塞进袖中,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还藏着片残破的麻纸,是伏皇后的绝笔,上面“愿有非常之人”的字迹,早就被他的汗浸透,却每个字都像活的,在皮肤下轻轻发烫。
高台后的阴影里,曹宪扶着墙,指甲深深掐进砖缝。她看着妹妹被拖走的背影,看着兄长得意的侧脸,突然觉得心口的位置空落落的,像被刚才的碎玺片剜走了一块。
风卷起散落的玉玺碎片,其中一小块崩到她的脚边,碧绿色的碴子上,还沾着点曹节的血。
禅让大典还在继续,礼乐声震天响,盖过了所有的呜咽和不甘。可谁也没注意,刘协袖中那半块带血的玉佩,正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像颗在灰烬里重新跳动的心脏。
汉室的玉玺碎了,但伏寿的玉佩还在。
有些东西,确实碎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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