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的残雪，在德阳殿的青砖上冻成了冰。曹操的玄色披风扫过散落的图卷，每一步都像踩在荀彧的心上。老臣跪在冰冷的地上，官帽歪在一边，花白的胡须上沾着从外面带进来的雪沫子，声音却稳得像磐石：“丞相，天下未定，陛下动不得。”
“动不得？”曹操的剑还在鞘里震颤，剑气却己让殿内的烛火歪歪斜斜，“他敢护着曹节，就该想到有今天！”案上的青铜爵被他扫落在地，酒液溅在“刘协护曹节于剑下”的画迹上，晕开的墨团像块丑陋的疤。
荀彧叩首的动作极重，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丞相难道忘了当年迎奉天子的初衷？正是因为‘挟天子以令诸侯’，才能聚天下英才，讨不臣之贼。若今日废帝，刘备孙权必以此为号，天下忠义之士会群起而攻之——届时曹家百年基业，怕是要毁于一旦！”
“你！”曹操的指尖指着荀彧，却被那声“百年基业”钉在原地。他想起初平三年在陈留起兵的那个雪夜，帐下诸将歃血为盟，说要“兴复汉室，诛除国贼”。如今国贼成了他自己，汉室成了他掌中的傀儡，这世道的玩笑开得未免太狠。
殿外的风卷着雪沫子撞在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伏皇后在冷宫里的哭。曹操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猩红褪了些：“传令下去，德阳殿西周加派甲士，没有朕的命令，陛下一步也不准踏出偏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门的方向，那里还残留着曹节散落的发丝香：“曹节……罚她在太庙前跪到天明，好好想想自己是曹家的女儿，还是刘家的走狗！”
荀彧松了口气，额头的血珠混着雪水往下淌：“丞相英明。”
曹操没再看他，转身往殿外走。玄色披风掀起的风里，荀彧听见他低声骂了句什么，像在骂刘协，又像在骂曹节，更像在骂他自己。
太庙前的雪积得很厚，没到脚踝。曹节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月白裙裾很快就被雪染成了白，只有发间散落的几缕青丝，在风雪里格外扎眼。她的膝盖早就没了知觉，像是不属于自己的两块冰，可心里却烧着团火，暖得让她想笑。
刚才在德阳殿，刘协将她拉到身后时，龙袍广袖扫过她的脸颊，带着淡淡的药草香——是药圃里的味道。那个曾经连看曹操一眼都发怵的皇帝，竟然敢挡在剑前。
“傻皇帝。”曹节对着漫天风雪轻声说，嘴角的笑意被风撕成了碎片。
膝盖下的石板突然硌得生疼，像是有什么硬物。曹节的指尖悄悄探进雪地里，摸到个冰凉的、带着弧度的东西。她屏住呼吸，一点点将它从冰碴里抠出来——是半块龙纹玉佩，边缘的磕碰痕狰狞得像牙齿。
是伏皇后自缢时戴的那半块。那天她亲眼看着父亲将它扔给自己，又在火场将它掷回，后来被暗卫捡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玉佩的龙纹上还沾着点暗红的渍，不是雪水，是血，早就干硬了，却像还带着温度。曹节的指尖抚过那道最深的裂痕，那是建安三年长安宫变时，刘协躲在妆匣里，被伏寿的发簪撞出来的。
“呵……”她突然笑出声，笑声混着风雪的呜咽，在空旷的太庙前荡开，惊起檐角栖息的寒鸦。
原来有些东西，烧不掉，砸不碎，就算埋在雪地里，也会自己钻出来，像药圃里的草。
德阳殿的偏殿被甲士围得像铁桶。刘协坐在窗边，看着外面飘飞的雪，手里捏着颗刚发了芽的长乐草籽。王忠在一旁唉声叹气，说太医院的人还是进不来，说曹贵人被罚去太庙跪着，说丞相府的人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凶。
刘协没说话，只是用指尖轻轻着那颗草籽。草籽的壳很脆，稍微用力就会裂开，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仇家的女儿，我都要了 露出里面的芽。他想起伏皇后在冷宫里刻的“寿”字，想起王美人咬舌前说的“长乐草”，想起曹节挡在他身前时飘动的裙角。
“王忠。”他突然站起身，走到墙角的木箱前，里面装着他偷偷藏起来的药锄和种子，“去把药圃最角落那块地的雪扫了。”
王忠愣了愣：“陛下，外面都是甲士，而且天这么冷……”
“去。”刘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就说朕想看看，雪底下的草，还活着没。”
甲士果然拦着不让出。刘协也不争执，就在偏殿的窗台上，找了个破瓷碗，装了些从外面扫进来的雪，又从木箱里拿出那株珍贵的长乐草幼苗——这是曹节冒着风险，从曹宪那里换来的，也是目前唯一存活的一株。
他小心翼翼地将幼苗栽进瓷碗，放在窗台上能晒到太阳的地方。雪水顺着碗沿往下滴，落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你要活下去啊。”刘协对着幼苗轻声说，像在对它许愿，又像在对自己发誓。
草叶上的积雪在微弱的日光下慢慢融化，第一滴水珠顺着叶尖滚落，“嗒”地一声掉进土里。那声音很轻，却像敲在刘协的心上，让他想起很多年前，伏寿在长安宫给他煮的第一碗药，药汁滴落药罐的声音，也是这样。
太庙前的曹节还在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在脸颊上冻成了冰碴。她将那半块龙纹玉佩紧紧攥在掌心，玉的冰凉透过皮肉，渗进骨头里，却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想起父亲拔剑时的愤怒，想起荀彧跪地时的急切，想起刘协护着她时的笨拙，想起自己袖中那片没烧尽的字条——“护陛下活”。
原来伏皇后早就知道，活下来的人，才是最苦的，也才是最有希望的。
远处的药圃方向，隐约有甲士走动的身影。曹节眯起眼，仿佛能看见刘协蹲在地里的样子，龙袍沾着泥，手里握着药锄，像个最普通的农夫。
风突然转向，带来些微的药草香，是雪见草和地黄的味道。曹节深吸一口气，将那半块玉佩藏进贴身处，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那里，还有片缝着字条残片的“长乐未央”帕子。
曹操站在丞相府的高楼上，望着德阳殿和太庙的方向。荀彧说得对，他不能杀刘协，至少现在不能。可曹节……这个女儿，像极了她母亲，看似温顺，骨子里却犟得像头驴。
“丞相，”许褚从楼下上来，手里捧着个托盘，上面放着半块龙纹玉佩的另一半——这是他在太庙附近的雪地里找到的，“您看这个。”
曹操拿起那半块玉佩，与自己一首收着的那半块一对，严丝合缝。龙纹的断裂处，正好对着“汉”字的最后一笔。
他突然笑了，将两半玉佩重新分开，扔回给许褚：“扔了吧。”
“丞相？”许褚不解。
“留着没用了。”曹操望着漫天风雪，“有些东西，碎了，反而更有意思。”
雪还在下，覆盖了许都的宫墙，覆盖了药圃的土地，覆盖了太庙前的青石板。可在厚厚的积雪之下，有草籽在萌发，有玉佩在发烫，有未说出口的承诺在悄悄生长。
曹节的笑声渐渐停了，她抬起头，望着德阳殿的方向，那里的窗台上，有一抹微弱的绿，正顶着风雪，倔强地伸展着叶片。
刘协看着瓷碗里的长乐草，第一片新叶正从中心钻出来，嫩得像透明的翡翠。他知道，这个冬天还很长，曹操的怒火还没消，宫里的血还没冷透。
但至少，有草在生长。
至少，有人还在守护。
这就够了。
(http://www.220book.com/book/7DXU/)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