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的风，卷着残雪，刮在德阳殿的金砖上，像无数把小刀在刮骨。曹操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玄色披风被风灌得鼓鼓囊囊，像只蓄势待发的猛兽。案上摊着几张纸，是密探画的图——刘协在药圃给曹节递水，曹节替刘协拂去肩上的雪，两人在廊下相对而立，影子交叠在一起，像幅刺眼的画。
“陛下倒是好兴致。”曹操的声音像殿角的冰棱，每个字都带着寒意，“有闲情逸致与臣的女儿赏花弄草，倒忘了自己是阶下之囚。”
刘协站在殿中，龙袍穿得一丝不苟，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他看着案上的图，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自嘲：“丞相眼线遍布，朕的一举一动，自然逃不过你的眼睛。”
“放肆！”曹操猛地一拍案，青铜爵被震得跳起来，酒液泼在图上，晕开的墨痕像朵丑陋的花，“你以为朕不敢废了你？”
他的剑“噌”地出鞘，寒光瞬间填满了整个大殿。剑尖首指刘协的咽喉，距离不过三寸，剑气刮得他脸颊生疼。
“父亲！”
曹节的声音像道闪电，她从殿外冲进来，扑到刘协身前，月白的裙裾在剑风里猎猎作响。“父亲若废帝，天下人会说曹家弑君！”她的后背挺得笔首，像根宁折不弯的竹，“您想要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是让天下人指着脊梁骨骂乱臣贼子！”
曹操的剑尖微微一偏，擦着曹节的鬓角过去，带起的劲风将她发间的金簪震得飞了出去。
“当啷”一声脆响，金簪撞在金砖上，断成两截。
曹节的发丝散了下来，凌乱地贴在脸上，却丝毫没动。“父亲不敢。”她的声音发颤，却带着股决绝，“至少现在不敢。”
“你以为朕不敢杀你？”曹操的怒吼震得梁上落灰，剑尖抵住了曹节的眉心，再进半寸，就能洞穿她的头颅，“朕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胳膊肘往外拐，给刘家当走狗的！”
“我不是走狗！”曹节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曹操的剑脊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我是在帮曹家！帮父亲您！”她的目光扫过案上的图，扫过刘协苍白的脸，“留着陛下，比杀了他有用！您难道不懂吗？”
刘协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月白的裙裾上还沾着药圃的泥土，那是今早她帮他移栽长乐草时蹭上的。他突然往前走了一步，将曹节拉到自己身后，动作快得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有什么冲朕来。”刘协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龙袍的广袖护住了曹节的半边身子，“她是你女儿，你若要杀，先杀朕。”
曹操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着刘协护犊子的姿态，看着曹节在他身后微微发抖的肩膀，突然觉得这画面无比讽刺。一个是他玩弄于股掌的傀儡皇帝，一个是他寄予厚望的女儿，此刻却像对亡命鸳鸯，联手对抗他。
“好，好得很！”曹操的剑抖得厉害，不是因为怕，是因为怒，“朕今天就成全你们！”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荀彧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官帽都歪了，看见殿内的情景，赶紧跪倒在地：“丞相息怒！万万不可啊！”
他怎么会来？曹操的目光转向殿门的阴影处，曹宪的身影一闪而过，显然是她通风报信。
“文若来得正好。”曹操的剑没收回，依旧指着刘协，“你给朕评评理，这对男女，该不该杀？”
荀彧抬起头，额上全是汗：“丞相，天下未定，陛下不可动！您若杀了陛下，刘备、孙权定会以此为借口，联合天下诸侯共讨许都！届时……”
“届时怎样？”曹操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不屑，“朕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丞相不怕，可曹家基业怕！”荀彧的声音陡然拔高，“您辛苦半生打下的江山，难道要毁在‘弑君’两个字上吗？伏皇后的事己经让天下人议论纷纷，您若再杀陛下……”
曹操的剑慢慢垂了下去。荀彧的话像盆冷水，浇灭了他一半的怒火。他看着刘协，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皇帝，懦弱过，挣扎过，此刻却像突然长了骨头，敢挡在他的剑前。
他又看了看曹节，发丝凌乱，脸上还带着泪痕，眼里的倔强却像极了她早逝的母亲。
“滚。”曹操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剑“唰”地回鞘，“都给朕滚！”
刘协拉着曹节的手，转身往外走。经过荀彧身边时，他微微颔首，算是道谢。曹节的手冰凉，却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吓的，还是别的什么。
曹宪从阴影里走出来，看着他们的背影，松了口气，手心全是汗。刚才那一瞬间，她真怕父亲会不顾一切，连三姐一起杀了。
曹操看着空荡荡的殿门，突然一脚踹翻了案几，图卷散落一地，被风吹得漫天飞舞。“一群废物！都是废物！”
荀彧跪在地上，没敢抬头。他知道，今天的事，绝不会就这么算了。这根刺，己经扎进了曹操的心里，迟早会化脓，会溃烂。
刘协和曹节走在雪地里，谁都没说话。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刘协突然停下脚步，从地上捡起那截断了的金簪，递给曹节。
“还能修。”他的声音很轻。
曹节没接，只是看着他冻得发红的手：“你刚才……不怕吗？”
刘协笑了，把金簪塞进她手里：“怕。但更怕你有事。”他想起伏寿挡在他身前的样子，想起王美人咬舌的决绝，突然觉得，有些东西，比恐惧更重要。
曹节捏着那截断簪，指尖被硌得生疼。她看着刘协的眼睛，那里没有了从前的懦弱和绝望，多了点她看不懂的东西，像寒夜里的一点星火，微弱，却倔强。
“回去吧。”曹节转身往自己的寝殿走，脚步有些发飘，“父亲不会善罢甘休的。”
刘协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喊道：“曹节。”
曹节停下脚步，没回头。
“谢谢你。”
风把他的声音吹散在雪地里，曹节却听见了。她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背影在漫天风雪里，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坚定。
德阳殿内，曹操还在发怒，砸碎的瓷片散落一地，像星星点点的血。荀彧小心翼翼地劝着，曹宪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没有人知道，这场剑拔弩张的对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曹操心里的那根刺，刘协和曹节之间悄然滋生的情愫，都在这漫天风雪里，疯狂滋长，等待着下一次爆发的时刻。
而药圃里，那株刚栽下的长乐草，顶着风雪，冒出了一点嫩绿的芽。像个倔强的希望，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静静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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