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的雪夜，寒得能冻裂骨头。德阳殿的偏殿里，刘协缩在榻上，发着高烧，嘴里胡乱地念着胡话，龙袍被冷汗浸得透湿，贴在身上像层冰壳。
王忠急得首搓手，炭盆里的火明明灭灭，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陛下烧得厉害，太医院的人被丞相府的人拦着，进不来啊！”
“让开。”
曹节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裹着风雪的寒气。她披着件玄色斗篷，兜帽上落满了雪，像顶着层白霜。手里提着个药箱，是她从太医院“借”来的，锁扣还挂着半截被撬断的铜链。
“曹贵人！”王忠眼睛一亮，又赶紧低下头，“这……不合规矩……”
“规矩能退烧？”曹节掀开斗篷，露出里面藏着的草药，有柴胡、黄芩，还有几株刚从药圃里挖的雪见草，“出去守着，谁也不准进来。”
王忠犹豫了一下，看着榻上烧得迷迷糊糊的刘协，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曹节关好殿门，解下斗篷扔在椅上，雪沫子在地上融成一小滩水。她走到榻边，伸手探了探刘协的额头，烫得像块烧红的烙铁。他还在念着什么，声音轻得像梦呓，仔细听，是“阿寿”、“包子”、“冷”……
曹节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她想起初平三年的长安宫，也是这样的雪夜，刘协躲在伏寿的妆匣里，发着高烧，伏寿也是这样，用自己的体温给他暖着冻僵的手脚。
她脱掉鞋袜，掀起榻上的锦被，小心翼翼地将刘协冰凉的脚，揣进自己怀里。
“唔……”刘协的身子抖了一下，像被烫到，又像终于找到了热源，无意识地往她怀里蹭了蹭。
曹节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他的脚冻得像冰块，贴着她温热的小腹，激得她浑身打颤。寒气顺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她却死死忍着，指尖攥着榻沿，指节白得像雪。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拍门。炭盆里的火渐渐弱了下去，殿内的温度一点点降下来，只有两人相贴的地方，透着点微弱的暖意。
曹节的脚露在外面，很快就冻得发紫，像两颗熟透的李子。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看着刘协烧得通红的脸，心里反复念着伏皇后的那句话——“活人才有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刘协的呻吟声渐渐轻了。他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迷茫的目光在曹节脸上聚焦，又慢慢往下移，落在自己被她揣在怀里的脚上。
“你……”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挣扎着想把脚抽出来，却被曹节死死按住。
“别动。”曹节的声音带着点发颤，不是因为冷，是因为他突然醒来的注视，“烧还没退。”
刘协的喉结滚了滚，看着她冻得发紫的脚，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突然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你不怕……曹操杀了你？”
曹节没看他，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声音轻得像叹息：“伏皇后说……活人才有希望。”
刘协的动作顿住了。这句话像根针，刺破了他心里最后一点防备。他想起伏寿在冷宫里的决绝，想起王美人咬舌时的眼神，想起眼前这个女人，明明是曹操的女儿，却一次次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殿内突然陷入沉默，只有窗外的风雪声，和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细得像根丝线，却清晰地传进两人耳朵里。
曹节的身子猛地一僵，眼底瞬间掠过一丝警惕。那咳嗽声……是曹华！
刘协也听见了，他慢慢抬起手，不是要抽回脚，而是轻轻攥住了曹节放在榻沿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指尖却在微微发抖。
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窗外的咳嗽声没再响起，只有风雪穿过回廊的呜咽，像有人在暗处窃笑。
过了好一会儿，曹节才缓缓抽出自己的手，将刘协的脚放回被窝里，盖好锦被。“烧退了些。”她站起身，往殿门走，脚步有些发僵，大概是冻得麻了，“我去看看药。”
刘协看着她的背影，玄色的裙角扫过地上的雪水，留下串湿漉漉的痕。他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谢谢你。”
曹节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推门走了出去。
殿外的雪地里，曹华的身影一闪，躲进了回廊的阴影里。她捂着嘴，刚才那声咳嗽不是故意的，是冻得实在忍不住。可她听见了，听见了刘协那句“谢谢你”，听见了两人之间那诡异的沉默。
她攥紧了手里的匕首，刃口的寒气透过手套渗进来，冻得她手心发麻。这个曹节，果然和刘协有私情！等天亮了，她就去告诉父亲，看父亲怎么收拾这对狗男女！
曹节提着药箱走在雪地里，每一步都踩得很深。她知道曹华在偷听，也知道这事瞒不了多久。可她不后悔，至少刘协退了烧，至少那点暖意，能让他在这寒夜里，多撑一会儿。
回到自己的寝殿，曹节赶紧用热水泡脚，冻紫的脚浸在热水里，疼得她龇牙咧嘴，眼泪都快掉下来。侍女在一旁絮絮叨叨：“贵人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冻成这样，要是落下病根可怎么办……”
曹节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雪。月光偶尔从云层里钻出来，照亮白茫茫的宫院，像铺了一地的霜。她想起刘协攥住她的手时的温度，想起伏皇后那句“活人才有希望”，突然觉得这寒夜，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德阳殿的偏殿里，刘协靠在榻上，脑子清醒了不少。王忠端来曹节留下的汤药，黑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散发着苦涩的味道。
“陛下，趁热喝吧。”王忠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曹贵人……也是一片好意。”
刘协接过药碗，吹了吹，慢慢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喉咙，却奇异地让人安心。他望着窗外漫天的大雪，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伏寿也是这样，在雪夜里给他熬药，那时的药，也是这么苦，却带着点甜。
他不知道曹节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道他们这样的关系能维持多久。他只知道，在这个寒冷的雪夜里，有人给了他一点暖意，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而回廊的阴影里，曹华还在盯着德阳殿的方向，眼睛亮得像狼。雪落在她的斗篷上，积了薄薄一层，她却浑然不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着吧，天亮了，就是你们的死期。
雪还在下，仿佛要把这宫墙里所有的秘密，都掩埋在一片洁白之下。可有些东西，一旦在心里生了根，就算埋得再深，也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冒出芽来，顶破冰雪，朝着光的方向，倔强地生长。
就像刘协攥住曹节的那只手，就像那句“活人才有希望”，就像这寒夜里，悄然滋生的、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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