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的雪，下得绵密如愁。曹节捏着那封来自邺城的信，指尖的凉意透过粗糙的麻纸渗进来，像握着块冰。信是曹植写的，字迹依旧带着股挥不去的文气，却比从前潦草了许多，仿佛落笔时手在发抖。
“……闻许都多事，妹身处危局，当慎之又慎。勿为他人所惑，陷自身于囹圄……”
“他人”是谁，“囹圄”指什么，曹植没明说。可曹节看得懂。自建安十六年曹植失了父亲的意，被派去邺城守边，这兄弟俩的关系就淡得像层薄冰。他此刻来信，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提醒——提醒她别忘了自己是曹家的女儿，别跟着刘协那条破船一起沉。
烛火在信纸上投下晃动的影，“囹圄”二字被火苗舔得微微发颤。曹节突然笑了，笑声低得像叹息。她走到案前，铺开信纸，研墨时手腕却抖了。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黑团，像伏皇后临死前咳在帕子上的血。
“兄可知许都月光，照过多少冤魂？”
她只写了这一句。笔尖在“冤魂”二字上顿了顿，墨色深得像化不开的夜。伏寿、王美人、李德全，还有那些被扔进枯井的伏家旧部，他们的脸突然在眼前叠印，每一张都带着血，对着她无声地笑。
“姐姐在写什么？”
曹宪的声音像冰锥，突然刺破殿内的寂静。她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素白的裙角沾着雪，手里捧着个暖炉，炉盖的铜光映得她脸色发青。
曹节慌忙去收信纸，却被曹宪抢先一步夺了去。她扫了眼那行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
“你疯了！”曹宪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惊涛骇浪，“你想让七步诗的事重演？”
七步诗。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曹节心口发疼。建安十六年那个夏夜，曹丕逼着曹植在七步内作诗，否则就赐死。“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那诗句至今还在许都的宫墙间回荡，像根刺，扎在每个曹家儿女的心上。
“我只是……”曹节想解释，却被曹宪死死按住手。
“只是什么？”曹宪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炭盆。火苗“腾”地窜起，很快将那行字吞噬，“只是想告诉天下人，我们曹家姐妹不和？只是想给曹丕一个除掉七弟的理由？”她抓起暖炉，炉盖的热气烫得曹节手背发红，“父亲把你从景阳宫放出来，不是让你给刘协当说客的！”
信纸的灰烬被风吹得飘出窗外，像一群黑色的蝶，在雪地里打着旋儿。曹节看着它们落在宫墙的阴影里，突然觉得那灰烬里藏着无数双眼睛，是那些冤魂，在看着她们姐妹自相残杀。
“二姐，”曹节的声音发颤，“你不觉得冷吗？”
曹宪的动作顿了顿。她望着窗外漫天的雪，突然想起建安三年，她们姐妹三个在父亲的书房外堆雪人，曹植偷偷拿来母亲的披风给她们披上，那时的雪也是这样大，却暖得像春天。
“冷也得忍着。”曹宪的声音硬得像冰，“谁让我们是曹家的女儿。”
她转身往外走，暖炉的铜光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影，像条没有尽头的路。
邺城的月夜，比许都冷清。曹植站在铜雀台的栏杆边，望着南方许都的方向，手里捏着个空酒杯，酒液早就被风吹干了。
“七步诗……七步诗……”他喃喃自语，指尖在冰冷的栏杆上划着，“子建啊子建，你连自己都护不住，还想护着谁？”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他的贴身侍从，捧着件狐裘：“公子，天凉了，该回去了。”
曹植没动，只是望着那轮残月。许都的月亮，此刻也该是这样吧？照着他那两个妹妹，一个在宫墙里挣扎，一个在权力的漩涡里越陷越深。他想起曹节小时候，总爱跟在他身后，喊他“子建哥哥”，眼睛亮得像星星。
“那信……”侍从犹豫着开口，“真的能送到吗？”
“送不送到，都一样。”曹植笑了，笑声里裹着酒气和寒意，“这天下，早就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了。”他将空酒杯扔下楼，杯盏碎裂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首无人听懂的悲歌。
刘协的药圃里，雪下得正紧。新栽的地黄苗被雪盖了层白，像裹了层棉絮。他蹲在地上，正用竹片把雪拨开，露出下面绿油油的叶子，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
“呱——”
一声嘶哑的啼叫，惊得他抬起头。一只乌鸦落在篱笆上，黑得像团墨，正歪着头看他，眼睛亮得吓人。
刘协没动，只是看着那只乌鸦。民间说乌鸦是凶兆，会带来死亡和灾祸。可他此刻看着它，却觉得它像个信使，从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飞来，带着些不为人知的消息。
乌鸦扑棱棱飞走了，翅膀扫过地黄苗上的雪，落下的雪沫子溅在他的手背上，凉得像泪。刘协低头，继续用竹片拨雪，心里却莫名地慌起来，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随着那只乌鸦，飞向不知名的远方。
曹节站在窗前，看着那只乌鸦从药圃的方向飞掠而过，消失在宫墙的尽头。炭盆里的灰烬己经冷了，那行“许都月光照过多少冤魂”的字迹，连灰都没剩下。
她突然想起曹植信里的另一句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是啊，安有完卵。可她偏想试试，哪怕用自己这颗卵，去撞一撞那倾覆的巢。
雪还在下，许都的月光被云层遮得严严实实，仿佛也怕照见这宫墙里的肮脏和绝望。可那些冤魂的眼睛，却亮得像星，在黑暗里眨着，看着每个挣扎的人，看着这场没有赢家的博弈。
曹宪回到自己的寝殿，将暖炉里的炭火拨得旺了些。她从妆匣的暗格里，摸出半块玉佩——那是建安十六年，曹植临走前给她的，上面刻着“平安”二字。玉佩的边角己经被她得发亮，像颗不会熄灭的星。
她对着玉佩轻声说：“七弟，别怪二姐心狠。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炭火噼啪作响，映得她的脸一半明一半暗，像戴着张精致的面具。
而丞相府的书房里，曹操正看着曹丕送来的密报，上面写着“曹植与许都有书信往来”。他捏着那张纸，突然笑了，将它扔进炭盆。
“这小子，还是这么不安分。”他对空气说，“也好，让他闹，闹够了，就知道谁才是真正能护着他的人。”
炭盆里的火苗舔上纸角，很快将字迹吞噬。可曹操知道，有些东西烧不掉。就像那首七步诗，就像曹植和曹节之间的牵挂，就像这许都宫墙里，那越来越深的裂痕。
雪越下越大，仿佛要把这世间所有的秘密，都掩埋在一片洁白之下。可谁都知道，雪化了之后，该暴露的，终究还是会暴露。就像那只飞过药圃的乌鸦，它看到的，听到的，总有一天，会以某种方式，重新回到这宫墙里，掀起新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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