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鹿城的废弃粮仓里,霉味混着新翻的泥土气,在日头下蒸出股怪味。刘协挥着扫帚,将墙角最后一堆蛛网扫下来,灰絮在光柱里打旋,像无数只破碎的翅膀。他的皂色公服后背己经湿透,贴在身上,勾勒出比在许昌时结实了些的骨架。
“陛下,木牌做好了。”王忠捧着块梨木牌进来,上面的“长乐坊”三个字是刘协写的,笔锋比当年在德阳殿批奏折时稳了,却还带着点挥不去的书卷气。
刘协放下扫帚,接过木牌。梨木的纹路里还留着刨子的痕迹,摸着糙手,却比宫里的鎏金牌匾实在。“挂在门口吧。”他的指尖抚过“乐”字的最后一笔,那里的墨汁还没干透,晕开个小小的黑团,像滴没擦干净的泪。
王忠刚把木牌挂好,曹华就掀着帘子进来了。她穿着身便于行动的短打,腰间的佩刀晃得人眼晕,看见那木牌,脸“唰”地就沉了。
“长乐坊?”她冷笑一声,靴子碾过地上的木屑,“刘协,你胆子不小啊,敢用伏皇后当年的宫名?”
刘协正在石碾前碾药,苍术和陈皮的气味混着尘土味漫开来。他没回头,石杵碾过药草的“咯吱”声盖过了曹华的怒气:“名字而己。”
“而己?”曹华突然抬脚,狠狠踹在木牌上。梨木牌“啪”地摔在地上,“乐”字的一角磕在青石板上,崩出个豁口,像被生生咬掉了一块。“你想用这名字招徕旧部?还是想告诉魏廷,你贼心不死,想复辟?”
石杵猛地顿住。刘协转过身,药粉呛得他咳嗽了两声,眼里却没什么波澜:“曹华,你看这城里的人,穿的是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吃的是掺了沙土的糠麸。上个月闹痢疾,一天就死了七个孩子。”
他弯腰捡起木牌,用袖子擦去上面的泥,指腹着那个新磕出的豁口:“伏皇后当年给我的信里写,‘西方流离,民多饥寒’。我救不了大汉,救几个饥寒人,总行吧?”
曹华的佩刀“噌”地出鞘半寸,寒光扫过刘协的脸:“你以为起个名字就能当救世主?曹丕要是知道你用‘长乐’二字,定能安个‘私通旧部,意图复辟’的罪,到时候别说医馆,你这颗脑袋都保不住!”
“那就砍。”刘协把木牌重新递给王忠,“挂高点,别再让人踹了。”他转过身,继续碾药,石杵落下的力道比刚才重了些,“反正这颗脑袋,早就不是我的了。”
曹华的刀僵在手里。她看着刘协的背影,公服的后颈处磨出了毛边,露出发际线处新长的碎发,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和在许昌时不一样了。那时他眼里是火,是恨,是憋着劲的窝囊;现在却像口深井,看着平,底下的暗流却深不见底。
风从粮仓破了的窗棂钻进来,卷起石碾旁的细沙。那是曹华刚才趁刘协不注意,偷偷撒进去的,想让他碾不出好药。可风一吹,沙粒就打着旋儿飘走了,落在地上,连个印子都留不下。
她“哐当”一声把刀收回鞘,转身往外走,短打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的灰迷了眼。
王忠战战兢兢地把木牌挂回门楣,这次用了两根粗麻绳,缠得结结实实。“陛下,曹贵人说得也不是没道理……”
“我知道。”刘协的石杵又开始动了,苍术的辛香渐渐压过了霉味,“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做。”
他想起建安十八年的药圃,伏寿蹲在地里,教他辨认能治腹泻的马齿苋。那时她说:“阿协你看,这草贱,却能救命。将来若是有机会,多多种些,能救一个是一个。”
那时的风,也带着这样的草木香。
许昌的冷宫角落里,曹节正用麻绳缠着什么。她的指尖缠着布条,是昨天烫地图时被火星燎的,缠着缠着,就想起早上送饭的老太监说的话——刘协在浊鹿城开了医馆,叫“长乐坊”。
“长乐……”她对着墙根的阴影轻声说,手里的麻绳不知不觉编出个结,和当年伏皇后教她打的那个一样,又紧又牢。
看守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曹节赶紧把麻绳藏进袖中,拿起地上的针线,假装在缝补旧衣。可针脚歪歪扭扭的,心里想的全是那三个字——长乐坊。
她仿佛能看见刘协在粮仓里碾药的样子,皂色公服沾着灰,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石碾的药粉里,像在给这“长乐”二字,添了点人间的烟火气。
浊鹿城的日头偏西时,“长乐坊”的门口聚了几个探头探脑的百姓。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孩子发着烧,小脸通红,嘴唇干裂,她犹豫着,脚在门槛外挪了又挪。
“进来吧。”刘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他正把碾好的药粉装进纸包,“孩子烧得厉害,再拖就晚了。”
妇人浑身一颤,抱着孩子就跪了下来,“咚咚”地磕头:“谢山阳公!谢山阳公!”
刘协赶紧扶起她,指腹触到妇人的胳膊,瘦得像根柴禾。“别磕头,治病要紧。”他把孩子放在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摸了摸额头,又看了看舌苔,“是风寒入体,我开副药,喝两剂就好。”
王忠在一旁研墨,看着刘协熟练地写药方,突然觉得这破粮仓里的光,比许昌德阳殿的金銮殿还亮堂。
曹华躲在街角的茶摊后,看着这一幕,手里的粗瓷碗被捏得发白。茶摊老板在旁边嘟囔:“这前皇帝真能治病?别是骗人的吧……”
她没接话,只是看着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千恩万谢地离开,看着又有几个百姓怯生生地走进“长乐坊”。风卷着药草的香气从巷口飘过来,她突然觉得,那“长乐”二字,好像也没那么刺眼了。
粮仓里,刘协正给王忠交代煎药的法子,窗外的日头落在“长乐坊”的木牌上,把那三个字照得暖融融的。他想起伏皇后信里的最后一句:“愿陛下长安,愿百姓长乐。”
长安是没指望了,但长乐,或许能在这浊鹿城里,长出点模样来。
曹节在冷宫里,把编好的麻绳系在窗棂上。风一吹,麻绳轻轻晃动,像个小小的秋千。她望着窗外那方被宫墙框住的天,突然笑了。
不管许昌的人怎么想,不管曹丕会不会怪罪,至少在浊鹿城,有个地方叫“长乐坊”,有个人在做着她和伏皇后都想做的事。
这就够了。
夜色降临时,“长乐坊”的灯还亮着。昏黄的油灯光透过破窗,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像无数只温暖的手,轻轻安抚着这座饱经风霜的小城。刘协坐在灯下,翻看那本被虫蛀了的《青囊经》,扉页上“医人者,先医心”的“心”字,仿佛在灯光下轻轻跳动。
他知道,这条路不会好走,曹丕的眼睛还盯着,曹华的刀还悬着,这浊鹿城的疾苦也不是一间医馆就能治好的。但石碾里的药香,门口那块磕了角的木牌,还有妇人抱着孩子时眼里重新燃起的光,都在告诉他——
走下去。
像伏皇后说的那样,像这“长乐”二字寓意的那样,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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