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鹿城的春阳带着点怯生生的暖，刚够化开墙角最后一点残雪。一个挑着货郎担的汉子在城门口被魏兵拦住，粗布头巾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巴线条却透着股文气，不像走南闯北的生意人。
“干什么的？”魏兵的长矛捅了捅货担里的针头线脑，“进城做什么？”
“卖点杂货，换点粮食。”汉子的声音有点哑，像是被风沙磨过，他从怀里摸出几枚劣质铜钱，偷偷塞进魏兵手里，“官爷行个方便，家里快断粮了。”
魏兵掂了掂铜钱，踹了踹货担：“进去吧，别瞎逛，尤其别去那个什么‘长乐坊’！”
汉子低着头应了，挑着担子往里走，脚步有些踉跄，却在走过街角时，飞快地抬了下头——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星子，正是乔装改扮的曹植。
他按曹丕的旨意“软禁”在邺城，说是软禁，其实就是派人盯着，不让他跟外界接触。可他还是借着给守城将领送“谢礼”的由头，混出了城，一路乔装，终于到了这浊鹿城。
货担里的杂货是幌子，底下藏着本《金匮要略》，还有些他偷偷攒的药材，是听人说山阳缺医少药，特意带来的。
“长乐坊”的招牌在春风里晃悠，梨木牌上的“乐”字还缺着角，是曹华当年踹的，如今被百姓用红漆补了补，看着有点滑稽，却透着股热乎气。
曹植挑着担子刚走到门口，就被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拦住：“货郎大叔，有花绳吗？我想用铜板换一根，给我娘扎头发。”
“有，有。”曹植放下担子，从货箱里翻出根红绳，“拿去，不要钱。”
小姑娘却不干，非要把攥得发烫的铜板塞给他，跑着喊：“山阳公！曹姑娘！有货郎来啦！”
曹植刚要往里走，脚步突然顿住——医馆的墙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画。是用锅底灰、红土、甚至碎花瓣调的颜料，画在粗糙的麻纸上，歪歪扭扭，却一眼就能看出画的是什么。
有幅画里，刘协蹲在地上给人喂药，龙袍画成了灰扑扑的褂子，手里的药碗比脑袋还大，旁边用红土写着“山阳公救命”。
旁边一幅是曹节，举着剑，剑尖对着个面目狰狞的人，裙角被画得像展开的翅膀，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曹姑娘护着咱”。
最显眼的是幅画曹华的，她蹲在灶台前熬药，脸蛋被涂成了红扑扑的一团，像熟透的苹果，旁边画了好几个小星星，大概是说她熬的药管用。
曹植的喉结滚了滚，指尖抚过那幅画着曹华红脸蛋的画，颜料还没干透，蹭了他一手红。他想起这个三妹小时候，总爱抢他的笔墨，把自己画成红脸关公，笑得没心没肺。
“七哥？”
曹华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她端着药碗从里屋出来，看见货郎的侧脸，手里的碗差点掉在地上。
曹植摘下头巾，露出那张带着风霜却依旧俊朗的脸，笑了笑：“不认得我了？”
“你怎么来了？！”曹华的声音发颤，又惊又喜，眼眶瞬间红了，“他们不是说你被软禁了吗？”
“再软的禁，也拦不住想走的人。”曹植的目光扫过墙上的画，落在最里面那幅——画的是三个人一起在地里种东西，旁边标着“长乐草”，“刘协呢？”
“在后面种药。”曹华赶紧往里喊，“陛下！七哥来了！”
刘协从后院走出来，手里还攥着把小锄头，裤脚沾着泥。看见曹植，他愣了愣，随即笑了，把锄头往墙角一扔：“稀客。”
“来看看你这‘长乐坊’。”曹植的目光落在他沾泥的手上，那双手比在许昌时粗糙了许多，却透着股踏实，“也看看……这些画。”
刘协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墙面，阳光照在画上，红的红，黑的黑，像片热闹的花海。“百姓闲得慌，瞎画的。”
“不是瞎画。”曹植走到那幅画着伏皇后药圃的残图前——不知是谁画的，只有个模糊的影子在侍弄草药，旁边写着“皇后娘娘的草”，“伏皇后没看错你。”
刘协的动作顿了顿，转身往屋里走：“我去给你倒碗药，刚熬好的，治风寒的。”
曹植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下去。这个曾经被他和兄长视为“傀儡”的皇帝，如今活得比谁都真实。
药碗端上来时，里面飘着株小小的长乐草，嫩绿的叶片在药汁里轻轻摇晃。“尝尝。”刘协把碗递给他，“你一路赶来，怕是受了寒。”
曹植接过碗，药香混着草香钻进鼻腔，竟有种久违的安心。“她也没看错你。”他看着刘协的眼睛，认真地说，“当年她总说，子建心善，就是太首。”
刘协笑了，眼角的细纹在阳光下格外清晰：“那她倒是没说错。”
窗外的曹节原本是来叫他们吃饭的，听见这话，突然停住了脚步。她靠在门框上，看着屋里的两个男人，一个是汉朝的废帝，一个是曹家的公子，此刻却像老朋友一样，捧着药碗相对而笑。
风从院角的药圃吹来，带着长乐草的清香。曹节的眼眶突然有点热，一滴泪顺着脸颊滑下来，落在衣襟上，晕开个小小的湿痕。她赶紧抹掉，却忍不住笑出了声，很轻，像春风拂过湖面。
屋里的两人听见笑声，都往外看。曹节站首了身子，脸上还带着泪痕，却笑得明亮：“饭好了，有你们爱吃的荠菜团子。”
“还是二姐懂我。”曹植站起身，拍了拍刘协的肩，这个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走，吃饭去。”
刘协点点头，目光再次扫过墙上的画。画里的红脸蛋曹华，举剑的曹节，喂药的自己，还有那个模糊的伏皇后影子，突然觉得这“长乐坊”的墙，比洛阳的宫墙温暖多了。
曹华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拿着支刚摘的桃花，往曹植头上一插：“七哥，你看你，都快成老头子了，戴朵花年轻点。”
曹植笑着把花拿下来，别在她发间：“还是给我们华儿戴，好看。”
阳光透过破窗，在地上淌成条金河，把西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幅完整的画。
墙上的谢恩图在风里轻轻晃动，画里的红脸蛋依旧鲜艳，举剑的身影依旧挺拔，喂药的动作依旧温柔。仿佛在说，不管你是谁，来自哪里，只要心里装着点善，就能在这乱世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长乐”。
曹植带来的《金匮要略》被刘协小心地放在案上，和那本《伤寒论》并排摆着，扉页上伏皇后的题字在阳光下闪着光，像颗永不褪色的星。
这个春天，似乎比往年更热闹些。医馆后面的地里，长乐草冒出了新绿，百姓们种下的种子也发了芽，连空气里都带着点甜甜的、充满希望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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