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鹿城的雪来得突然,傍晚还飘着零星雨丝,入夜就成了鹅毛大雪,簌簌地往“长乐坊”的破窗缝里钻。刘协往炉膛里添了块干柴,火光“腾”地窜起,把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老长,像幅挤在一块儿的画。
曹节正用布擦着那把陪她闯过魏营的短剑,刃口在火光下泛着冷光。“小时候父亲教我们剑法,总说‘刀要够快,才护得住想护的’。”她的指尖抚过剑脊上的划痕,那是上次拦粮队时崩的,“那时总以为,快就是要杀人,要赢。”
刘协手里捏着个陶碗,里面温着的米酒冒着热气。他闻言笑了笑,往碗里撒了把晒干的桂花——是去年秋天百姓送来的,说泡酒喝暖身子。“伏寿教我写字时,倒说过句相反的。”他吹了吹碗沿的热气,“她说‘笔要够稳,才记得住该记的’。”
曹华正蹲在炉边烤红薯,听见这话,手里的火钳“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红薯滚到刘协脚边,他弯腰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又塞回她手里。
“我以前……”曹华的声音突然发哑,眼圈红得像烤裂的红薯皮,“我以前只想着刀快,忘了该记什么。”
炉膛里的柴“噼啪”响了声,火星溅在青砖上,很快灭了。墙上的影子晃了晃,像在叹气。
曹节放下短剑,往曹华身边挪了挪,伸手拢了拢她被火烤乱的头发。“记起来就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二姐要是还在,肯定会说你长大了。”
曹华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滚烫的红薯皮上,烫得她手一抖。她赶紧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我以前总跟她吵架,说她胳膊肘往外拐……”她吸了吸鼻子,从怀里掏出块帕子,是块半旧的青布帕,边角绣着朵忍冬花——是曹宪绣的,去年冬天给她的,说天冷擦鼻涕不冻脸。
“她从来没怪过你。”刘协把温好的米酒递过去,陶碗的热度透过帕子传过来,暖得人心里发颤,“上次她去后山采药,还说‘华儿虽然犟,心是好的’。”
曹华接过碗,米酒的甜香混着帕子上的皂角味,突然让她想起建安十八年的雪夜。曹宪把自己从太庙前拉起来,也是这样,往她手里塞了个暖炉,说“傻妹妹,跟自己过不去做什么”。
刘协的袖角被炉火燎了下,他慌忙往后缩手,却觉得肋下硌得慌——是伏寿那半块龙纹玉佩,被他用红线系在腰上,刚才烤火时忘了挪位置。
他摸了摸玉佩上的裂痕,突然想起初平三年。伏寿把这玉佩塞给他,说“阿协你看,龙纹断了,却还能拼起来,就像这天下,总有法子好起来的”。那时她的指尖沾着墨,在他手背上写了个“汉”字,说“记着,这字比龙袍重”。
“其实父亲也不是只教我们杀人。”曹节突然开口,指尖无意识地划着青砖缝里的灰,“他教我们骑马时说,马跑起来要看前方,别总盯着马蹄子。”她笑了笑,火光映得她眼底发亮,“只是后来……他自己也盯着马蹄子不放了。”
曹华啃了口红薯,甜得发噎。她想起小时候,曹操把她架在脖子上看花灯,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仇家的女儿,我都要了 说“我们华儿以后要嫁个能让你骑马的,别学那些裹小脚的娇小姐”。那时的父亲,眼里没有刀光,只有酒气和暖意。
“人啊,有时候走着走着,就忘了当初为啥要走了。”刘协望着窗外的雪,雪花打在窗纸上,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在扑扇翅膀,“伏寿常说,人这一辈子,就像写文章,得有个主心骨,不然写着写着就散了。”
曹华把啃剩的红薯皮扔进炉膛,火星又窜了窜。“那我们现在的主心骨是啥?”她问得首白,像个讨答案的孩子。
刘协指了指墙上的画,那幅画着三人种长乐草的图,被烟火熏得发黄,却依旧看得清上面歪歪扭扭的“长乐”二字。“大概就是它吧。”
曹节拿起那把短剑,用指腹蹭了蹭刃口的寒光。“刀快也好,笔稳也罢,能护住它,能记住它,就够了。”
雪还在下,炉火烧得正旺,把三人的脸都烤得红扑扑的。曹华的帕子掉在地上,被刘协捡起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她手边。帕子上的忍冬花沾了点火星灰,像落了只黑蝴蝶。
墙上的影子又晃了晃,这次不像画,像三个挨在一起的人,肩膀靠着肩膀,在风雪夜里,守着一团不肯灭的火。
曹华突然想起曹植临走时说的话:“有些债,得用一辈子去还;有些恩,得用一辈子去记。”她看着刘协手里那碗快喝完的米酒,看着曹节短剑的侧脸,突然觉得,这债,这恩,或许不用分得那么清。
炉火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些红炭在明明灭灭。刘协添了最后一块柴,说:“睡吧,明天还得去看看地里的苗,别被雪冻坏了。”
曹节点点头,把短剑收进鞘里,挂在墙上。剑鞘的影子投在那幅“谢恩图”上,像给画里的人添了个守护者。
曹华抱着那半块没吃完的红薯,站在门口看雪。雪花在月光下泛着白,把浊鹿城的屋顶都盖成了白的,像盖了层厚厚的棉絮。她突然觉得,这雪下得真好,能把那些不好的记忆,都盖一会儿。
屋里的两人吹了灯,黑暗中只剩下炉膛的余温和彼此的呼吸声。刘协的肋下,玉佩还在轻轻硌着,像伏寿在提醒他什么。曹节的手搭在床沿,能摸到墙缝里塞着的那封伏寿残信,纸页的粗糙感让她觉得踏实。
窗外的雪,还在悄无声息地下着,像在给这夜,给这屋里的人,缝一件温柔的衣裳。那些被回忆勾起来的裂痕,在炉火的暖意里,在彼此的沉默里,似乎真的被悄悄缝合了些。
或许,这就是伏寿说的“记”,曹操说的“护”。不一定非要刀光剑影,也不一定非要笔墨春秋,有时候,只是雪夜里围坐的一碗酒,一块红薯,一句没说出口的“都过去了”,就够了。
天快亮时,雪停了。曹华起来添柴,看见炉膛的余烬里,红薯皮烧得发黑,像块小小的炭。她想起刘协说的“主心骨”,突然觉得,这炭火的余温,大概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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