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鹿城的夜,静得能听见雪粒打在“长乐坊”门板上的脆响。刘协刚把最后一味药归置好,就听见院墙外传来几声压抑的呼哨,像夜猫子在叫,却比猫叫多了几分凶戾。
“谁?”曹节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剑出鞘的轻响。她最近总睡不沉,一点动静就醒,手总下意识地往枕下摸——那里压着把曹宪留下的短匕。
刘协走到窗边,撩开破旧的窗纸一角。月光下,十几个黑影正猫着腰往医馆这边挪,手里都拎着家伙,砍刀、木棍,还有人扛着把锈迹斑斑的长矛,一看就不是善茬。
“是山贼。”刘协的声音压得很低,指尖攥紧了窗棂,“大概是听说我们这儿有药。”
瘟疫刚过,药材比粮食还金贵,附近的山匪早就蠢蠢欲动。魏兵封城断粮,反倒让这些亡命徒更猖獗了。
“华儿!”曹节冲里屋喊,“拿药箱!准备突围!”
曹华从屋里冲出来,手里却没拿药箱,而是提着那把曹植送的环首刀,刀鞘上的铜环叮当作响:“突什么围?敢来抢药,砍了他们!”
她这两年跟着刘协学了些拳脚,又常帮着劈柴挑水,力气比从前大了不少,抡起刀来竟有模有样。
“别冲动。”刘协按住她的手腕,“他们人多,硬拼吃亏。”
话音未落,院门上的木栓“咔嚓”一声断了,黑影们蜂拥而入,火把的光瞬间照亮了整个院子,把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被拉长的鬼影。
“把药都交出来!”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手里的砍刀在火光下闪着寒光,“不然别怪爷爷们不客气!”
曹节挡在刘协和曹华身前,短剑斜指地面,玄色披风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药可以给你们,但得留下一半,城里还有病人等着用。”
“少废话!”汉子往前一步,露出腰间挂着的块令牌,上面刻着个模糊的“伏”字,“爷爷们缺的就是救命药!都给我搬!”
刘协的目光猛地落在那块令牌上,瞳孔骤然收缩。那令牌的样式,是建安三年伏家还在时的家奴令牌,边角有个缺口,是当年长安宫变时被箭簇划破的——他认得,因为他亲手给伏寿的贴身家奴发过一块一模一样的。
“你是……伏家的人?”刘协的声音发颤,往前挪了半步。
汉子愣了愣,随即露出狰狞的笑:“算你有眼光!爷爷是伏皇后的家奴,当年被曹贼流放,好不容易逃出来,今天就要替皇后报仇!”
他的刀突然指向刘协,刀尖离胸口只有寸许:“尤其是你!刘协!皇后待你不薄,你却眼睁睁看着她被烧死,还跟曹家的狐狸精混在一起,你对得起她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曹节的剑立刻格住砍刀,火星溅在两人之间,“陛下他……”
“让开!”汉子怒吼一声,刀势更猛,“我今天非要杀了这个忘恩负义的伪帝!”
曹华见状,举刀就朝汉子砍去:“你胡说!陛下不是那样的人!”
混乱中,汉子的刀突然变向,绕过曹节的格挡,首取刘协的咽喉。速度太快,谁都没反应过来。
“陛下!”
曹华的尖叫刺破夜空。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扑过去,用后背硬生生挡了这一刀。
“噗嗤——”
刀刃入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曹华闷哼一声,身子软软地倒下去,后背的血瞬间浸透了素色的襦裙,像开了朵妖异的红牡丹。
“华儿!”曹节的声音都变了调,剑招变得狠厉,招招首逼汉子要害。
刘协抱住倒下的曹华,手指触到她后背温热的血,抖得不成样子。“为什么……”他的声音哽咽,“你为什么要替我挡……”
曹华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却硬是挤出个笑:“伏皇后……留信……让护陛下……我不能……背……”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个汉子,像是在说“你错了”。
汉子举着刀,愣住了。他看着曹华背上渗血的伤口,看着她气若游丝却依旧坚定的眼神,再看看自己腰间那块伏家旧令牌,突然觉得手里的刀重得像座山。
皇后留信让护陛下?这怎么可能?当年皇后被拖走时,明明喊着“刘协负我”……
“你说……皇后留了信?”汉子的声音发颤,刀在手里摇摇晃晃。
刘协从怀里掏出那封被曹节拼补好的残信,血渍和泪痕混在一起,却依旧能看清上面的字迹:“……护陛下活……”
“这是……皇后的笔迹?”汉子的瞳孔骤缩,他认得,当年皇后常给老侯爷写信,就是这种娟秀中带着倔强的笔锋。
他猛地想起当年流放路上听到的传闻,说皇后在冷宫里还想着给陛下送药,说陛下在永安宫大火后哭了三天三夜……那些被他当成“伪帝作秀”的传闻,此刻像针一样扎进心里。
“哐当——”
砍刀掉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汉子看着曹华背上的伤口,看着那封残信,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奴才……奴才知错了……”
他身后的山贼们面面相觑,手里的家伙也都松了。他们跟着头目出来,本是为了抢药活命,没想到会撞见这出,更没想到这“伪帝”和“曹家狐狸精”,竟真的在守着皇后的遗愿。
曹节收了剑,赶紧去看曹华的伤势。刀刃很深,血流得止不住,她的手抖得厉害,连绷带都缠不紧。
“快……快拿金疮药……”刘协的声音嘶哑,他抱起曹华往屋里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经过汉子身边时,他顿了顿,却没说什么——恨也好,怨也罢,此刻都比不上曹华的命重要。
汉子跪在地上,看着刘协抱着曹华的背影,看着地上那滩刺目的血,突然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他腰间的伏家令牌在火光下闪着光,像在嘲笑他的愚蠢。
刘协给曹华处理伤口时,手抖得厉害。金疮药撒了一地,绷带缠得歪歪扭扭。曹节按住他的手,声音带着哭腔:“稳住……你要稳住……”
刘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的指尖触到曹华后背的皮肤,那里还留着当年练刀时的疤痕,新旧交错,像幅写满倔强的地图。
“她怎么这么傻……”刘协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曹华的伤口上,疼得她皱了皱眉。
屋外,汉子让手下把抢来的药都放下,还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给曹节:“这是……我们藏的一点干粮,虽然不多,或许能顶几天。”他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曹姑娘的伤……要是不嫌弃,我认识个山里的老郎中,治刀伤很厉害……”
曹节看着那包干粮,又看了看汉子红肿的眼眶,点了点头:“谢谢。”
天快亮时,山贼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雪地上只留下几串杂乱的脚印,和他们放下的那堆药材,像个笨拙的道歉。
曹华还在昏睡,呼吸微弱,却还算平稳。刘协坐在床边,看着她苍白的脸,突然想起曹宪坠崖时说的“这草比龙袍暖”。或许,这曹家的女儿,骨子里都藏着股傻劲,为了护着什么,连命都肯豁出去。
曹节端着碗热粥走进来,看见刘协指尖无意识地着曹华的发,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她把粥放在桌上,轻声说:“她会好起来的。”
刘协抬起头,眼底的红还没褪:“嗯。”
窗外的雪停了,第一缕晨光透过破窗,照在曹华脸上,给她苍白的脸颊添了点暖意。刘协看着那缕光,突然觉得,伏皇后的遗愿,或许不只是让他活,更是让他学会相信——相信哪怕在最黑暗的地方,也有人肯为你挡一刀,相信仇恨的刀,终会被善意拦下。
汉子留下的干粮放在桌角,油纸包上还沾着点雪,像颗被冰封的种子。刘协知道,等春天来了,这颗种子,或许会和地里的长乐草一起,长出点不一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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