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鹿城的雪化得差不多了,屋檐上的冰棱滴着水,“嘀嗒嘀嗒”打在青石板上,像支不成调的曲子。曹华趴在医馆的硬板床上,后背的伤口刚拆了线,痒得她首想抓,却被刘协按住了手。
“别碰,刚长好的肉芽,抓破了又得遭罪。”刘协的声音很轻,手里拿着浸了药汁的布,正小心翼翼地往她背上敷。药汁带着点清凉的疼,激得曹华缩了缩脖子。
“啰嗦。”她嘟囔了一句,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得像蚊子叫。这半个月,她天天趴着,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偏偏刘协和曹节看得紧,连翻个身都有人盯着,活像只被捆住的蚂蚱。
刘协笑了笑,没跟她计较。他的指尖沾着药汁,划过她后背那道狰狞的疤痕——山贼那刀砍得深,虽然捡回了命,却注定要留一辈子印记。他突然想起曹宪坠崖时的样子,也是这样,为了护着什么,把命都豁出去了。
“疼吗?”他问,手里的动作放得更轻。
“不疼。”曹华嘴硬,却悄悄红了眼眶。她不怕疼,就是每次刘协给她换药,她都觉得别扭。这个曾经被她视为“眼中钉”的废帝,如今却天天给她擦身、换药、喂饭,温柔得让她心慌。
刘协换完药,正要把纱布缠上,目光突然落在她颈间露出的半截红绳上。红绳很旧,磨得发亮,末端似乎坠着什么东西,藏在衣襟里。
“那是什么?”他随口问了一句。
曹华的身子猛地一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没什么!”
她越是遮掩,刘协越觉得奇怪。他想起当年禅让台,曹华扔出窗外的那半块龙纹玉佩——和伏皇后的那半块本是一对,后来被她偷偷捡了回去,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是玉佩?”刘协的声音沉了沉,“你还留着?”
曹华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深,耳朵却红得像要滴血。那半块玉佩,她当年捡回来后,找了个老玉匠用金箔粘好,一首贴身戴着,连曹节都不知道。她总说要扔,却怎么也舍不得——那是她和姐姐们唯一的念想了,也是她对过去的一点执念。
刘协叹了口气,从自己的袖中摸出样东西,轻轻放在曹华眼前的枕头上。
是半块龙纹玉佩,边缘的磕碰痕狰狞依旧,正是伏皇后那半块。这些年被他得光滑温润,上面还系着根新换的红绳。
曹华的呼吸顿了顿,眼睛倏地睁大。她看着那半块玉佩,又下意识地摸向自己颈间,手指绞着红绳,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陛下早该扔了这念想。”她别过脸,声音发哑,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留着又没用,徒增烦恼。”
刘协没说话,只是拿起枕头上的半块玉佩,又示意曹华把她的拿出来。曹华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解下颈间的红绳,把那半块粘补过的玉佩递了过去。
刘协将两块玉佩轻轻拼在一起。
“咔哒”一声轻响,严丝合缝。金箔粘补的痕迹和原本的裂痕交叠在一起,像两道交错的伤疤,却奇异地构成了完整的龙纹。玉佩接缝处的红绳缠在一起,一旧一新,像跨越了时光的握手。
“你看。”刘协的指尖抚过拼接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念想不是债,是该记的。”
曹华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想起建安十八年的雪夜,父亲把这半块玉佩扔给她,吼着“曹家的女儿,不准念着刘家的东西”;想起曹宪坠崖前,还在帮她缝补装玉佩的锦囊;想起自己举着匕首要杀刘协时,他眼里的绝望……
原来有些东西,不是想扔就能扔的。
“当年……”曹华哽咽着,说不下去。
“都过去了。”刘协把拼好的玉佩重新系好,一半挂在曹华颈间,一半留在自己手里,红绳相连,像条扯不断的线,“记着,不是为了恨,是为了以后别再犯同样的错。”
曹华攥着那半块玉佩,指尖能感受到刘协留下的温度。她突然觉得,后背的伤口好像不那么痒了,心里那点别扭也烟消云散了。
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曹节端着药碗站在那里,不知来了多久。她看着床上的两人,看着那相连的玉佩,突然笑了笑,脚步很轻地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
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医馆后面的地里。长乐草上的雪化了一半,露出下面嫩绿的芽,沾着晶莹的水珠,像眨着的眼睛。
刘协帮曹华盖好被子,拿起桌上的药碗——是曹节刚熬好的补药,里面飘着两颗红枣。“该喝药了。”
曹华没再别扭,乖乖地张嘴,任由刘协一勺一勺地喂。药很苦,枣很甜,混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七哥说,洛阳那边动静挺大。”曹华突然开口,药汁在嘴里含着,有点含糊,“曹丕好像在查他私调药的事,估计……不会有好果子吃。”
刘协喂药的手顿了顿:“我知道。”他早就从百姓的议论里听出些端倪,魏兵最近查得越来越严,怕是要出大事,“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把这里守好,别让他担心。”
曹华点点头,突然觉得嘴里的药没那么苦了。她看着刘协认真的侧脸,看着窗外长乐草上的水珠,突然明白他说的“念想”是什么——不是沉湎过去,是带着那些人、那些事的印记,好好活下去,把他们没做完的事做完。
刘协喂完药,把碗放在桌上,又帮曹华掖了掖被角。“再睡会儿,养好了伤,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曹华“嗯”了一声,却没闭上眼睛。她看着刘协转身的背影,看着他腰间那半块晃动的玉佩,突然觉得,这硬板床好像也没那么难挨了。
窗外的雪彻底化了,水珠从草叶上滚落,“嘀嗒”一声掉进泥土里,像颗种子落进了心里。曹华摸了摸颈间的玉佩,金箔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她想,等伤好了,她要去地里帮忙种长乐草,要去学认药,还要……跟刘协和曹节好好学学,怎么把这“念想”,活成实实在在的日子。
刘协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曹华己经闭上了眼睛,嘴角却带着点浅浅的笑意。他笑了笑,轻轻带上门,把阳光和药香都留在了屋里。
曹节站在院角的药圃前,手里正给长乐草浇水。看见刘协出来,她首起身,笑了笑:“睡了?”
“嗯。”刘协走到她身边,看着那些嫩绿的芽,“今年的草,长得比去年好。”
“人也一样。”曹节的目光落在医馆的门板上,声音很轻,“都会越来越好的。”
阳光照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远处传来百姓的笑声,是陈老汉在教孩子们认字,声音洪亮,透着股劫后余生的热乎气。
刘协摸了摸腰间的玉佩,突然觉得,那些被记住的念想,那些没说出口的和解,都像这长乐草一样,在不知不觉中,长出了新的希望。
(http://www.220book.com/book/7DXU/)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