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十年的暮秋,茅山的云总比别处低。陶弘景踩着松针往华阳洞走时,袖中的松枝正慢慢抽芽——那是三日前在神虎门接的白雀所赠,本是枯枝,入了茅山地界竟泛出嫩青,针叶上的露水凝而不坠,映出细小的星子。
"先生说你该来了。"守洞的道童捧着盏松膏灯,灯芯的光在风里歪了歪,竟绕着陶弘景的衣角打了个结。道童的瞳孔里有两团小小的火,"昨夜观星,见西南有紫气冲斗牛,先生就知是'华阳待主'的谶语应了。"
陶弘景摸了摸袖中的松枝,嫩芽刺得掌心发痒。他想起十二岁那年,谢氏别院的残碑在月光下显影,碑上"华阳洞天"西字的刻痕里渗出过同样的嫩青色汁液,当时乳母说那是"地脉的呼吸"。此刻茅山的风里也带着股土腥气,混着松脂的香,像有无数条地脉在脚下轻轻搏动。
拜师仪式定在子时。陶弘景随道童穿过九转回廊,廊壁上的《五岳真形图》在灯影里慢慢活了,图中的山脉竟顺着砖石的纹路微微起伏。转过最后一道弯时,他看见石坛上摆着三卷经箓,黄绢封面上的朱砂字在暗夜里发亮,正是《九真明科》的篇名——七年前他在废弃官衙的浑天仪里见过这经名的残帛,当时铜球裂缝中飘出的雾气里,就有座山的影子,和此刻眼前的茅山轮廓分毫不差。
"要开始了。"道童突然按住他的肩。陶弘景低头,见自己的鞋尖正对着石坛中央的太极图,鞋上沾的建康尘土落在图中"阴鱼"的眼位,竟瞬间被吸干了。石坛西周的十二盏油灯同时亮起,灯焰齐齐往坛心倾斜,在地上照出个巨大的斗魁形状,正是他十岁那年药杵上浮现的星图完整版。
子时的梆子声刚响,天突然漏了。不是寻常的雨,是带着金点的瓢泼大雨,雨点砸在石坛上"叮叮当当"响,竟像无数细小的铜珠在跳跃。道童惊呼:"是'雨金'!《抱朴子》里说的'仙真降临时,天雨金粟'!"陶弘景伸手去接,雨点落在掌心竟不化,是米粒大小的金粒,颗颗都印着"道"字的阴文。
就在这时,西南方的山体突然传来"轰隆"一声。陶弘景转头望去,见暴雨冲垮了半面山壁,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洞口里斜斜插着口玉棺,棺盖的缝隙里渗出淡青色的光,和当年谢氏残碑的汁液同色。雨水中,玉棺竟慢慢往外滑,棺身刻的云纹在水光里流转,像活的龙在游动。
"那是......"道童的声音发颤,"前朝的葛仙翁衣冠冢?传说是太康年间埋的,怎么会......"
陶弘景没等他说完就冲了过去。雨水顺着他的发髻往下淌,落在玉棺盖上,竟顺着云纹聚成个小小的漩涡。他伸手去推棺盖,指尖刚碰到玉面就僵住了——棺里没有尸骨,只有卷叠得整齐的帛书,黄绢的颜色、封面上的朱砂字,和石坛上摆的《九真明科》分毫不差。更奇的是,帛书的边角绣着朵紫芝,和他十三岁那年昏迷后握在手里的那朵一模一样,连芝伞上的纹路都丝毫不差。
"不可能......"主持仪式的成公先生拄着藜杖走来,胡须上挂着金粟雨,"这经箓是贫道三年前从祖师大殿的梁上发现的,从未示人,怎么会......"他话没说完就住了口——陶弘景正将棺中帛书与石坛上的经箓并排放,两卷书的接缝处严丝合缝,竟像是从同一匹绢上裁下来的,连虫蛀的破洞都位置相同。
雨还在下。陶弘景展开帛书,文字遇雨珠竟慢慢浮起,在空气中组成道符的形状。他想起七岁那年,父亲炼丹的药渣里曾长出过会发光的苔藓,苔藓的纹路也是这样的符形。突然,帛书上的"九真"二字脱落下来,化作两只萤火虫,往玉棺深处飞去。他探头一看,棺底刻着行极小的字:"梁天监十年,归陶氏子"。
"天监......"成公先生的藜杖"当啷"掉在地上,"那是......齐室之后的年号?"他猛地看向陶弘景,"你九岁入宫时说'齐廿三年',莫非......"
话音未落,石坛突然震动起来。坛心的太极图裂开条缝,无数金粟从地下涌出来,像条金色的小蛇往陶弘景脚边爬。他想起二十年前,秣陵火堆里那片不焚的玉圭也曾这样发光,当时乳母说"琉璃有灵",此刻他看着自己的手掌,掌心因常年握笔而生的茧子,竟在金粟的光里透出琉璃般的质感。
"本属尔物,今当归位。"
空中突然传来声音,不是从某个方向来,是像从每个雨点、每粒金粟里渗出来的。陶弘景抬头,见雨幕里站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晋代的道袍,手里举着青囊——和他十七岁在丹井旁梦见的葛洪身影一模一样。那人影将青囊往空中一抛,囊里飞出无数竹简,在雨里组成篇经文,正是《九真明科》的序章,文字间还夹着他少年时抄写的《孝经》片段,朱砂与墨色交织,像两条龙在盘旋。
道童突然跪了下来。陶弘景低头,见自己的官袍在金粟的光里彻底褪了色,藏青色的布面变得像宣纸般轻薄,而那些曾在布纹里显形的道纹,正顺着雨水往上飘,在他头顶聚成个斗笠形状的光罩。成公先生颤巍巍地捧起石坛上的经箓:"此乃华阳洞天的镇洞之宝,自晋代失传,今日......"
"不是失传。"陶弘景接过经箓,指尖刚碰到黄绢,就觉得股暖流顺着手臂往心口涌。他看见经箓的最后一页,有行用朱砂写的小字,笔迹竟和自己少年时一模一样:"永明十年秋,雨金之夜,归位"。他想起十九岁那年,父亲遗物里的预亡书遇泪显字,当时浮现的"渡桥"二字,此刻在雨幕里看来,竟像是指这漫天金粟铺成的路。
雨渐渐小了。玉棺在晨光里慢慢缩回山壁,裂缝处长出簇紫芝,和帛书上绣的那朵分毫不差。陶弘景站在石坛上,看着掌心的金粟慢慢化入皮肤,留下颗颗细小的星状印记,与他十岁那年手背上的星印连成了片。成公先生将枚玉印放在他手里,印文是"华阳洞主",印泥竟还是湿的,像是刚有人用过。
"这印......"陶弘景着印文。
"昨夜它自己从祖师像的座下滚出来了。"道童指着不远处的祠堂,"印盒里还有片松针,和你袖中那枝是同根生的。"
陶弘景从袖中取出那枝松枝,嫩芽己长成半尺长的新枝,针叶上的露水正往下滴,落在玉印上,印文突然发亮。他低头,见石坛上的金粟己排成个"道"字,而远处的华阳洞口,有白鹤衔着经卷飞出,翅尖扫过之处,山壁上慢慢显出行字:"三十年待,一雨归真"。
他想起十二岁那年,盗墓贼遗落的铜镜照出他额间的紫痕,当时镜光里闪过的山影,正是此刻脚下的茅山。二十年前的琉璃梦、十年前的残碑谶、三年前的剑影悔,原来都只是为了这一夜的雨金归位。道童递来件新缝的道袍,麻布的质地,却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金光,像用昨夜的金粟织成的。
穿袍时,他发现领口处绣着朵小小的琉璃花,和母亲当年梦吞的那朵一模一样。山风穿过回廊,廊壁上的《五岳真形图》突然活了,图中的茅山竟往他的方向微微倾斜,像在行礼。陶弘景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突然明白,所谓"归位",从来不是回到某个地方,而是终于成为那个被命运的丝线牵引着、被无数个"恰好"等待着的自己。
石坛上的经箓在晨光里轻轻颤动,最后一页的"归位"二字,慢慢隐进文字里,只留下片淡淡的金痕,像一滴永远不会干涸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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