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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疫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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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监九年的秋意来得滞涩,茅山脚下的句容县像是被浸在发馊的米汤里。陶弘景踏着晨露下山时,官道旁的乌桕树正往下掉叶子,叶尖沾着暗黄色的斑点——那不是秋霜,是昨夜染疫者咳在树上的痰迹。

"道长,您可来了!"里正王二柱从药棚里钻出来,粗布短褂的袖口磨得发亮,"后村又倒了五个,都是后半夜发的病,烧得说胡话,嘴里净蹦些怪词儿。"

药棚是三天前搭的,用茅山道观的旧门板拼的顶,西面漏风。此刻棚下挤满了人,咳嗽声此起彼伏,像一群被淋湿的寒鸦。陶弘景走到最里侧的草席前,一个汉子正蜷着身子发抖,嘴唇烧得焦黑,喉结上下滚动,断断续续地吐着字:"...井...井中...有...赤蛇..."

他伸手按在汉子腕上,指腹下的脉跳得又急又乱,像要挣破皮肤。"什么时候开始说胡话的?"

"昨儿后半夜,"汉子的婆娘抹着泪,"先是喊渴,喝了三瓢水还喊,后来就开始说胡话,一会儿说井里有蛇,一会儿说天上有轮子转..."

陶弘景掀开汉子的眼皮,眼白上布满了细密的红丝,像撒了把朱砂。他起身走到药棚角落,那里堆着半筐刚采的草药,艾草、金银花、板蓝根,都是寻常治风寒的药。可这次的疫症邪性,昨天煎的药灌下去,病人反倒烧得更厉害了。

"王里正,"陶弘景指着药筐,"你带几个后生,去东山崖下采些'鬼针草'来,要带露水的。再去丹井打桶水,记住,只打井水,别沾井边的土。"

王二柱应着要走,忽然后棚传来一阵骚动。一个老妪突然首挺挺地坐起来,眼睛瞪得溜圆,却没焦点,嘴里念念有词:"...甲庚丙壬...子午卯酉...疫气从坎来...当用离火克..."

陶弘景心里一动。老妪说的是天干地支和八卦方位,寻常农家老妇哪懂这些?他快步走过去,从袖中取出纸笔:"老丈,您再说慢些,我记下来。"

老妪却像没听见,依旧自顾自地说:"...一疫生,百疫从...染者七日死...过七日者,可为疫使..."

"道长,这老婆子昨儿还好好的,就刚才咳了两声,突然就这样了。"旁边一个后生小声说,"莫不是...中邪了?"

陶弘景没答话,只是飞快地在纸上记着。老妪说的话越来越玄,什么"疫有五色,青疫主春,赤疫主夏",什么"疫神有十二,轮值十二月",听得周围的人头皮发麻。突然,老妪身子一歪,又倒了下去,鼻息微弱,像是刚才那番话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陶弘景捏着纸,指尖微微发颤。老妪说的这些,竟和他前些年在葛洪丹井边得到的《肘后备急方》佚篇里的内容有些像,但又更系统,像是一部专门讲瘟疫的经卷。他正想再细问,又一个病人突然坐起来,眼神呆滞,嘴里喊着:"...药在...药在...桑根下..."

"桑根下?"王二柱愣了,"哪棵桑根下?"

病人却不答,只是反复喊着"桑根下"。陶弘景走到棚外,望着村外那片桑林。此刻晨光正好,桑叶上的露珠亮晶晶的,看着没什么异样。可病人的话不会无因,难道桑根下真有能治疫的药?

"王里正,你带几个人去桑林看看,挖开桑根下的土,仔细找找。"陶弘景吩咐道,"我在这里守着,若再有病人说胡话,我接着记。"

王二柱带着人去了。陶弘景回到棚里,又有几个病人开始说胡话。有的说"疫气怕蒜气",有的说"井水要煮三沸才能喝",还有的说"病人的衣服要在日头下晒三个时辰"。陶弘景一一记下来,越记越心惊。这些话看似零散,却隐隐透着规律,像是一部关于瘟疫传播和防治的律法。

"...疫者,天地之罚也...罚过则疫退..."一个少年突然开口,声音稚嫩,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然罚不当罪,则疫不绝..."

陶弘景停了笔,看着那少年。少年不过十二三岁,脸烧得通红,可说出的话却像个老道士。"少年郎,你说'罚不当罪,则疫不绝',是什么意思?"

少年却闭上眼,不再说话。陶弘景叹了口气,把纸折好,放进袖中。这时,王二柱带着人回来了,手里捧着些黑乎乎的东西,像是块根。

"道长,您看这是啥?"王二柱把东西递过来,"在老桑根下挖着的,有胳膊粗,掰开来里面是白的,有股土腥味。"

陶弘景拿起一块,放在鼻尖闻了闻。一股清苦的气味,带着点草木的腥气。他想起刚才病人喊的"药在桑根下",难道就是这东西?他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嚼了嚼,苦味首冲脑门,却有股回甘。

"王里正,你把这东西洗干净,切成片,和刚才采的鬼针草一起煎。"陶弘景说,"水要用丹井的水,煎三沸,然后给病人灌下去。"

王二柱应着去了。陶弘景坐在棚外的石头上,看着日头一点点升高。村里静悄悄的,只有药棚里的咳嗽声和煎药的咕嘟声。他想起刚才病人说的那些话,心里总觉得不对劲。这些话太系统了,不像是病中的胡话,倒像是有人在借着病人的嘴,把一部《瘟部真经》传给他。

"道长,药煎好了!"王二柱端着药碗过来,热气腾腾的,药味很苦。

陶弘景接过药碗,走到最先那个说"井中有赤蛇"的汉子面前,扶起他,把药汁一点点灌下去。汉子起初还挣扎,喝了几口后,竟渐渐安静下来,呼吸也平稳了些。

"有效!"王二柱喜出望外,"道长,这药真有效!"

陶弘景却没笑。他看着剩下的药汁,又看了看那些还在说胡话的病人。刚才老妪说"染者七日死,过七日者,可为疫使",这药能治染疫未过七日的人,可那些过了七日的呢?还有,病人说"疫气从坎来",坎为北,难道这疫症是从北方传过来的?

正想着,突然村外传来一阵马蹄声。陶弘景抬头一看,只见几个骑着马的官差正往村里来,为首的是个穿着锦袍的中年人,面色倨傲。

"哪位是陶弘景道长?"锦袍人勒住马,声音洪亮。

"在下便是。"陶弘景起身拱手。

"我是建康来的御史,姓刘。"锦袍人跳下马来,"奉陛下旨意,来查句容县的疫情。听说你在这里治疫?"

"略尽绵薄之力。"陶弘景说。

刘御史瞥了眼药棚,眉头皱了皱:"陛下听闻此地疫症严重,特命我带了些药材来。不过...我看你这药棚简陋,怕是难挡疫气。依我看,不如把染疫的人都集中起来,一把火烧了,省得疫气扩散。"

"不可!"陶弘景脸色一沉,"病人也是人,怎能说烧就烧?"

"道长慈悲,可也要顾全大局。"刘御史冷笑,"若疫气传到建康,你担待得起吗?"

陶弘景正想反驳,忽然后棚传来一阵喧哗。一个病人突然冲出棚子,朝着刘御史就扑过去,嘴里喊着:"...疫使...疫使...你是疫使..."

刘御史吓得往后退了两步,身边的官差抽出刀,就要砍那病人。"住手!"陶弘景喝止,"他是病人,不是恶人!"

官差愣了愣,没敢动手。那病人却扑到刘御史面前,伸出手,像是要抓他的脸,可手到半空,突然停住了,身子一软,倒了下去。陶弘景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己经没气了。

"道长,这..."王二柱吓得说不出话。

陶弘景却盯着病人的手。病人的指甲缝里,沾着些黑色的粉末,和他昨天在药棚角落里发现的粉末一样。他突然想起刚才病人说的"过七日者,可为疫使",这病人染疫怕是己经过了七日,刚才那番举动,难道是在警示刘御史?

"刘御史,"陶弘景站起身,"您身上,是不是带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刘御史愣了愣:"我能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过是些公文和陛下赏赐的玉佩。"

"可否借玉佩一观?"陶弘景说。

刘御史虽不情愿,但还是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陶弘景。玉佩是和田玉的,雕着龙凤呈祥的图案,看着没什么异样。可陶弘景一拿到手里,就觉得一股寒气从玉佩里渗出来,和药棚里的疫气隐隐呼应。

"这玉佩,您是何时得到的?"陶弘景问。

"上月陛下赐的,怎么了?"刘御史不解。

陶弘景没答,只是从袖中取出刚才记病人胡话的纸,放在玉佩下面。奇怪的事发生了——纸上的字迹竟慢慢变淡,而玉佩上的龙凤图案却越来越清晰,龙眼里像是有红光在闪。

"果然如此。"陶弘景叹了口气,"刘御史,您这玉佩,怕是被人下了疫咒。这句容县的疫症,不是天灾,是人祸。"

"人祸?"刘御史脸色一变,"道长此话怎讲?"

"您看这玉佩,"陶弘景指着玉佩上的龙眼,"这里面藏着疫气,您带着它,走到哪里,疫气就传到哪里。刚才那病人扑您,不是要伤您,是想提醒您。"

刘御史半信半疑,接过玉佩,翻来覆去地看。突然,他"哎呀"一声,把玉佩扔在地上。玉佩摔在石头上,裂成了两半,里面竟钻出一只黑色的小虫子,有米粒大,长着翅膀,嗡嗡地飞了几圈,然后掉在地上,不动了。

"这...这是什么东西?"刘御史吓得脸色惨白。

"这是'疫虫'。"陶弘景说,"有人用邪术养的,能散播疫气。看来,是有人想借疫症扰乱江南,甚至...惊动建康。"

刘御史愣了半天,突然跪倒在地:"道长,求您救救句容县的百姓,也救救我!我真不知道这玉佩有问题啊!"

陶弘景扶起他:"刘御史起来吧。疫虫己死,您身上的疫气也散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煎药,救治病人。"

刘御史连连应着,指挥官差们帮忙煎药。陶弘景看着忙碌的人群,又看了看手里的纸。纸上的字迹己经模糊了,他得赶紧把刚才病人说的那些话整理出来,或许能编成一部《瘟部真经》,以后再遇到疫症,也能有个应对的法子。

接下来的几天,陶弘景就在药棚里守着。每天都有病人说胡话,他都一一记下来。那些话越来越系统,从疫气的来源到传播,从防治的方法到超度的仪式,面面俱到。王二柱采来的鬼针草和桑根下的块根果然有效,喝了药的病人,烧渐渐退了,咳嗽也轻了。

第七天早上,最后一个病人也退了烧。陶弘景把记满了字的纸整理好,装订成一册,取名《瘟部真经》。他拿着经卷,走到药棚外,只见阳光明媚,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孩子们在村口追逐打闹,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道长,您看!"王二柱指着村外的桑林,"那桑树下,竟长出了些新草,绿油油的,看着就喜人。"

陶弘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桑林里果然长出了一片新草,叶片上带着露珠,闪着光。他想起病人说的"药在桑根下",心里明白了。那不是什么特别的药,就是桑根下的寻常草根,可病人借着疫气,把治疫的法子传了下来,这才是真正的"药"。

他正想回观里,忽然后面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那个之前说"疫气从坎来"的老妪,正拄着拐杖慢慢走来,精神矍铄,哪里还有半点病容。

"道长,谢谢您救了我。"老妪笑着说。

"老丈客气了。"陶弘景拱手,"您还记得前些天说的那些话吗?"

老妪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我只记得自己烧得厉害,昏昏沉沉的,别的啥也不记得了。"

陶弘景心里一动。他又问了几个之前说胡话的病人,竟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看来,那些话真的是借病人的嘴传下来的,病好后,病人自然就忘了。

他拿着《瘟部真经》,踏上回茅山的路。晨露打湿了他的道袍,却打不湿他心里的思绪。这次的疫症,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地间的道理,往往藏在最寻常的事物里,就像这疫症,看似是灾祸,却也藏着生机和启示。而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些道理找出来,传给后人。

走到山脚下时,陶弘景回头望了眼句容县。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派祥和。可他知道,这祥和之下,或许还藏着看不见的危机。他握紧了手中的《瘟部真经》,心里暗暗发誓:只要他还在,就绝不会让疫气再肆虐江南。

风从山间吹过,带着松针的清香。陶弘景深吸一口气,转身向茅山走去。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只有手中的经卷,在晨光下闪着淡淡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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