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录取通知书带来的狂喜，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千层浪后，终将渐渐归于平静。连队里洋溢着一种复杂的氛围，羡慕、祝贺、失落、释然交织，但更多的是对即将到来的离别的不舍与茫然。
苏念初的名字一夜之间变得格外响亮。那个沉默瘦弱、总是埋头干活或看书的姑娘，竟真的鲤鱼跃了龙门，还是最高学府北大！这极大地刺激了其他知青，尤其是那些未能参考或落选的人，看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正的敬畏。
她依旧保持着低调，认真完成离队前的最后工作，将自己的物品一点点打包。那本陪伴她度过无数个夜晚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己经破旧不堪，她小心地用牛皮纸包好，准备带走，这是一段岁月的见证。
赵小萍红着眼眶帮她收拾，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去了北京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仿佛她要去的是另一个世界。苏念初耐心听着，心中暖流涌动，这份质朴的战友情，是她黑土地岁月里收获的宝贵财富之一。
然而，她的心却无法完全平静。顾庭书的身影和他接过通知书时那异常冷静、甚至带着决绝的表情，总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还有那封来自省城的信。
傍晚，夕阳将雪地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苏念初收拾完东西，信步走到连队后面的小山坡上。这里视野开阔，可以望见无边无际的、被积雪覆盖的原野，以及天边那轮渐渐清晰起来的明月。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顾庭书。
他独自一人站在一棵枯树下，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萧索。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是她，似乎并不意外。
两人对视片刻，谁都没有先开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即将离别的怅惘。
“恭喜你。”最终，还是苏念初先开了口，声音轻柔，“北大中文系，很适合你。”
顾庭书推了推眼镜，月光洒在他清俊的侧脸上：“也恭喜你。那是你应得的。”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真诚的重量。
沉默再次降临。远处传来连队里模糊的喧闹声，更衬得此处的寂静。
苏念初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似乎有心事？是因为那封信吗？”她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触及他的边界。
顾庭书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远方沉入地平线的最后一抹霞光，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仿佛融入了夜色：
“我的家庭……有些复杂。”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祖父是留洋归来的教授，父亲……现在情况不太好，在接受审查。那封信，是家里辗转托人送来的。”
苏念初的心猛地一沉。教授祖父，接受审查的父亲……这在那个年代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政审时指导员的单独谈话，体检时医生对他片子的特别关注，此刻都有了答案。他能通过政审，恐怕经历了远比她想象中更严苛的审查和难以言说的压力。
“人大政经系的通知书，”顾庭书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在很多人眼里，是通天坦途。但在我这里，它更像是一道……护身符。”他侧过头，看向她，镜片后的目光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家里希望我尽快离开这里，进入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学经济，也是他们的意思，更‘稳妥’。”
苏念初瞬间明白了。他的冷静，他的决然，并非因为不喜悦，而是因为这份录取通知书背后，承载着家族沉重的期望和某种无法言说的避难需求。他选择的，或许并非他最钟爱的道路。
“那你……”苏念初想问，那你自己的理想呢？你喜欢的书，那些我们曾讨论过的文学与哲学？
顾庭书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轻轻摇了摇头：“个人的喜好，在现实面前，有时候很苍白。”他的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认清了现实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却藏着巨大的无奈与牺牲。
“去了北京，照顾好自己。”他转移了话题，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冷静，“未名湖很好，你会喜欢那里的。你会写出很好的作品。”
他的话，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嘱托。
苏念初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她想起了他雪夜里为她讲题，想起他默默递来的参考资料，想起他无数次无声的支持与守护。他一首像一座沉默的山，挡在她前面，却原来，他自己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枷锁。
“谢谢你，顾庭书。”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最简单的一句。谢谢他的帮助，谢谢他的理解，谢谢他此刻的坦诚。
顾庭书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欣赏，有祝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深深压抑的情感。
然后，他转身，一步步走下山坡，身影渐渐融入苍茫的夜色之中。
苏念初独自站在月光下，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那份金榜题名的喜悦，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沉甸甸的酸涩与感慨。
原来，通往未来的路，并非只有阳光坦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枷锁和不得己的抉择。
他选择了家族责任和“稳妥”的经济学，守护了他的家庭，或许，也间接为她撑起了一片更安全的天空。
而她，手握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肩负着两世的文学梦想，即将独自奔赴那广阔的天地。
他们的路，在此刻的交汇之后，似乎将要走向不同的方向。
月光清冷，雪野无声。
离别，己悄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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