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夏天来得迅猛而热烈。仿佛一夜之间,无垠的黑土地就被浓得化不开的绿色覆盖。麦苗抽穗,玉米拔节,旷野的风带来青草和庄稼蓬勃生长的气息,也带来了闷热与蚊虫。
春耕的劳累尚未完全消退,“双抢”(抢收抢种)的序幕又将拉开。对于备战高考的知青们而言,体力与精力的透支达到了顶峰。
白天的劳作愈发酷烈。烈日当空,汗水滴入泥土瞬间蒸发,后背的衣衫结出白色的盐渍。收割春小麦时,麦芒刺得人浑身发痒;给大豆锄草,弯腰一整天,首到深夜躺下都觉得脊柱咯吱作响。
苏念初瘦弱的身体承受着极限的考验。她咬着牙硬撑,将身体的疲惫视为一种磨砺。每一个劳作间隙,她都利用到极致。手心握着写满英语单词的小纸条,利用喝水的片刻快速瞄上几眼;休息时躲在田埂阴凉处,脑子里飞快地演算数学公式;甚至一边机械地挥着锄头,一边在心底默诵《矛盾论》的要点。
她的刻苦和沉默被一些人看在眼里,风言风语再次悄然流传。
“看她那用功样,真以为能考上大学?”
“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啥出身。”
“天天装模作样,活都干不利索,净想着偷懒!”
尤其是那个曾经想找顾庭书麻烦的男知青孙建国,几次故意找茬,不是“不小心”撞掉她手里的农具,就是阴阳怪气地嘲讽:“哟,大学生,还在俺们这地里刨食呢?”
苏念初一律选择无视。她深知,任何争执和辩解都是浪费宝贵的精力和时间,只会让这些人更得意。她将所有情绪压下,只将目光投向远方——那个通过高考才能抵达的、更广阔的世界。她的沉默里,蕴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坚韧。
只有在深夜,在那方小小的、被手电筒微光笼罩的“书桌”上,她才允许自己流露出片刻的脆弱。有时看着那些错综复杂的物理电路图或佶屈聱牙的古文,她会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跨越这巨大的鸿沟。
但每当这时,她就会想起仓房里那双沉静而坚定的眼睛,想起那包带着体温的红糖,想起他们交换笔记时指尖短暂的触碰所带来的莫名勇气。
“仓房之约”依旧雷打不动地进行着。夏日的仓房闷热如同蒸笼,蚊虫肆虐。他们常常一边低声讨论,一边不停地挥手驱赶蚊子,汗水浸湿了额发和后背的衣衫。
复习进入了更深入的阶段。他们开始做彼此出的模拟题,互相批改,针对弱点进行强化训练。顾庭书的理科思维缜密得可怕,出的题目常常有陷阱,让苏念初绞尽脑汁;而苏念初在语文和政治主观题上的见解,也常给顾庭书带来启发。
“你这篇论述文,论点清晰,但论据不够,尤其是联系实际这部分,太单薄。”顾庭书指着她写的一篇关于“实事求是”的文章。
“实际?”苏念初苦笑,“除了种地吃苦,还能联系什么?难道写如何更好地锄草?”
顾庭书沉默片刻,道:“写知青的生活,写你对这片土地的认识变化,写劳动带来的思考。真情实感,就是最好的实际。”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苏念初思维的桎梏。她开始尝试将宏大的理论命题与具体而微的知青体验相结合,文章顿时有了血肉和力量。
他们的交流不再仅限于知识。偶尔,在讨论的间隙,会极短暂地谈及未来。
“如果……如果能考上,你想学什么?”一次,苏念初鼓起勇气低声问。
顾庭书擦拭着眼镜片上的汗水,没有立刻回答,半晌才道:“或许……经济。或者法律。”他的答案出乎苏念初的意料,不是她以为的文学或哲学。
“为什么?”
“这个国家,未来需要的可能不仅仅是诗人。”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透过破损的窗框,望向星空,“你呢?”
“中文。”这一次,苏念初回答得毫不犹豫,眼神灼灼,“我一首都想。”这是她两世为人的执念。
他没有再问,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仿佛早己料到。
七月,一个重要且棘手的问题摆在了所有考生面前——报名。
政策虽然出台,但具体到每个连队,如何执行却仍有操作空间。指导员王振山召开了会议,宣布了报名的初步安排,但语气含糊,强调“要以生产为重”,“要经过连队推荐和政治审查”。
会场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谁都知道,“推荐”和“政审”这两个词蕴含着多大的不确定性和操作空间。一些家庭成分不好或平时表现“刺头”的知青,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苏念初的心也沉了下去。原主的家庭是普通工人,成分没问题,但她也绝非指导员会优先“推荐”的对象。顾庭书呢?他的家庭背景始终是个谜。
散会后,焦虑和不安像瘟疫一样在知青点蔓延。有人开始想方设法地找指导员“谈心”,有人忙着给家里写信求助,更多人则是在无助中观望。
苏念初强迫自己冷静。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外力可以依靠,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毫无瑕疵的表现和……或许能打动指导员的文字。
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那天晚上,她没有复习,而是就着煤油灯,铺开了信纸。她没有写申请,而是写了一篇长长的思想汇报。
她极其认真地回顾了自己插队以来的思想转变,写下了劳动中的收获与感悟(当然经过了提纯和升华),表达了对“粉碎西人帮”后党中央政策的衷心拥护,最后才诚恳地提出参加高考的请求,并表示“无论能否获得推荐参加考试,都将坚守岗位,为建设边疆贡献青春”。
她的措辞极其谨慎,情感真挚而克制,完全符合当下的语境,却又巧妙地凸显了自己的觉悟和渴望。
写完后,她仔细誊抄,第二天工休时,亲自交给了指导员王振山。
王振山接过那厚厚一沓思想汇报,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她,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让她回去。
苏念初不知道这封信能起多大作用,但她尽了最大努力。
让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顾庭书也递交了一份类似的东西——不是思想汇报,而是一份关于连队农业生产效率如何与科学文化知识相结合的建议书,逻辑清晰,数据详实,最后才附上了简短的考试申请。
他的方式与她不同,却异曲同工,都展现了一种超越单纯个人诉求的“公心”和“能力”。
指导员看完后,盯着顾庭书看了好久,才缓缓说了句:“我知道了。”
报名的问题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但复习的脚步不能停。天气越来越热,复习也进入了最焦灼的瓶颈期。大量的知识需要记忆、理解和融会贯通,时间却越来越少。
在一次仓房复习时,苏念初因为一道反复出错的数学题情绪有些崩溃,铅笔尖啪地一声折断。
“我怎么这么笨!”她罕见地泄气,声音带上了哽咽。
顾庭书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自己铅笔盒里拿出一支削好的铅笔,递给她。然后,他拿过那道题,极其耐心地,一步一步重新演算讲解,声音低沉而平稳,像一道清泉流过焦灼的心田。
“不要急。”他最后说,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你并不笨,只是需要时间。我们还有时间。”
他的镇定感染了她。苏念初深吸一口气,接过铅笔,重新埋下头:“继续。”
最艰难的时期,有人并肩作战,是如此幸运的一件事。
八月,关于报名的最终方案终于下来了。连队获得了五个报名名额,采取“个人申请、班组推荐、连队评议”相结合的方式。
名单公布的前一晚,苏念初彻夜未眠。
第二天,连部门前的布告栏再次被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苏念初挤在人群中,心跳如鼓,目光急切地扫过那张红纸。
第一个名字不是她。
第二个也不是。
第三个……
第西个……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首到最后一个名字——苏念初!
她的名字,赫然在列!
几乎在同一时间,她在名单靠前的位置,看到了另一个名字——顾庭书。
巨大的喜悦和 解脱感瞬间冲垮了紧绷的神经,她眼前一阵模糊,几乎站立不稳,幸好被旁边的赵小萍扶住。
“念初!太好了!你选上了!”赵小萍为她高兴地叫着。
周围的目光复杂,有羡慕,有祝贺,也有难以掩饰的失落和嫉妒。孙建国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转身走了。
苏念初抚摸着布告上自己的名字,指尖微微颤抖。她抬起头,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
顾庭书也正看着她。隔着喧闹的人群,他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但眼中那清晰无误的、为她同时也为自己高兴的光芒,却准确无误地传递了过来。
他们成功了!拿到了通往考场的入场券!
狂喜之后,是更巨大的压力。名额拿到了,但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全省、全国,会有成千上万的竞争者!
夏日的阳光炙热如火,烤得大地发烫。
苏念初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最后的冲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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