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浴室的蒸汽像团化不开的棉絮，裹着72种香料的味道往人鼻子里钻。安息香的甜腻、没药的苦涩、檀香的厚重……混在一起，却盖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像忽必烈密室里的长生烛燃到尽头，像萨满祭坛地砖下的陈年血痂，像阿古拉床底那摊凝固的暗红。
阔阔真攥着浴袍系带的手指泛白，指节捏得发响。昨夜哈桑送来的封血膏还在银环上，冰凉的药膏压着星纹，却压不住皮肤下翻涌的灼痛。帖木儿的声音像条毒蛇，还在耳边吐信：“72种西域香料，陛下特批的，能洗去凡尘浊气，好干干净净见圣火。”
凡尘浊气？是洗去她这条命吧。
“公主，请入浴。”两个新换的侍女垂着头，声音平得像块石板。她们手里的鎏金澡勺反射着天窗的光，晃得人眼晕。袖口绣着缠枝莲，针脚密得反常，却掩不住腕骨处透出的青灰色——是守珠人的印记，和阿古拉的、和元明月侍女的，一模一样。
阔阔真没动。目光扫过那只巨大的白玉浴桶，桶壁雕着凤凰涅槃的图案，尾羽的弧度却透着诡异，像无数只扭曲的手。盆底沉着些暗红的絮状物，像没捞干净的血渣。热水冒着热气，表面浮着层薄薄的油脂，在光线下泛着虹彩，和长生烛烛芯烧化时浮起的油花一模一样。
“公主？”侍女又催了一声，眼皮都没抬。
阔阔真突然笑了，笑声在蒸汽里打了个转，尖细得像碎玻璃刮过铁器：“你们以前，也给别的公主‘净身’吗？”
左边的侍女手一抖，澡勺“当”地撞在桶沿，溅起的热水烫红了手背，她却像没知觉。右边的侍女更快些，低头道：“奴婢是新选的，只伺候过陛下。”
撒谎。阔阔真看得清楚，右边侍女的耳后有颗朱砂痣，针尖大小，藏在发髻阴影里——和阿古拉的、和所有守珠人侍女的，分毫不差。是帖木儿的人，换了张脸而己。
她缓缓褪下浴袍，丝绸滑落在地的瞬间，蒸汽里的腥气突然浓了三分。脚刚伸进桶里，就触到那层油脂，滑腻的，带着种令人作呕的温热，像摸到了某种动物的脂肪。
“这是什么？”她指着水面的油脂，声音发飘，故意装作天真。
“是……是西域的玫瑰精油。”左边的侍女结结巴巴地说，眼神瞟向门口，像在求助。
阔阔真没再问。她知道答案就在门口——帖木儿肯定在外面等着，黑袍沾着夜露，像只蹲守的蝙蝠。她慢慢坐进桶里，热水漫到胸口时，油脂顺着皮肤往上爬，钻进毛孔，带来一阵尖锐的痒，像有无数只细小的虫在噬咬血管。
银环突然烫了一下，封血膏被热水浸得发软，星纹的红痕透出来，在水面映出细小的血珠，像一朵朵瞬间绽开又枯萎的花。
“唔……”她故意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眼角的余光却死死盯着两个侍女。她们的手都放在腰间，那里鼓鼓囊囊的，轮廓像极了哈桑给她看过的瓶——青花小瓷瓶，能装三毫升，够放倒一头骆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香料的味道越来越烈，几乎要盖住那股腥气。阔阔真的头开始发晕，不是因为热，是因为那油脂——它在挥发某种气体，能让人意识模糊。她想起哈桑的话：“阿鲁浑说，帖木儿会用‘迷魂香’让你顺从，那香里掺了尸油，能让魂魄和珠子更快共鸣。”
尸油……
阔阔真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胸口，身体晃了晃，装作被蒸汽呛到的样子：“水太烫了……扶我起来……”
侍女们对视一眼，快步上前。就在她们的手碰到她胳膊的瞬间，阔阔真听见左边的侍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前72个都用这水‘净身’，洗到第三次就会疯，像条狗似的往火里扑……”
第三次……疯……扑火……
阿史那氏被铁链锁在火坛上的笑，元明月坠崖前的尖叫，宇文氏殉葬坑里的刻字……原来她们不是首接被杀死的，是先被这尸油香迷了心智，变成任人摆布的疯子，再“自愿”扑向死亡！
阔阔真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猛地吸气，然后重重地呼气，身体一软，往桶里倒去。
“公主！”侍女们慌了神，伸手去扶。
她闭着眼，耳朵却竖得像雷达。听见右边的侍女骂了句“废物”，听见左边的侍女跑向门口，喊着“快去报帖木儿大人！公主晕了！”，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战鼓一样敲打着胸腔，震得肋骨发麻。
蒸汽越来越浓，透过眼缝，她看见浴桶底部的暗红絮状物在动，像无数细小的虫子，顺着水流往她的方向聚集。那些根本不是血渣，是前72个新娘的骨灰，被磨成了粉，混在水里！
就在这时，颈间的北辰珠突然炸开一团银辉，在蒸汽中凝成个模糊的人影——是宇文氏！她穿着北周的嫁衣，被困在殉葬坑里，黄土没到胸口，手里紧紧攥着那颗珠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香料里有尸油！”宇文氏的声音穿透蒸汽，带着殉葬坑的土腥味，字字泣血，“是前72个祭品的脂肪熬的！能让珠子更快认主！别晕！”
认主……用尸油逼珠子认她这个第73个祭品为主！
阔阔真猛地睁开眼，眼底的迷茫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她没有起身，而是猛地抬脚，踹向浴桶的一侧！
“轰隆——”
白玉桶应声而裂，热水混着香料、油脂和暗红的骨灰，像瀑布似的泼向门口！
门口的黑影猝不及防，被热水浇了个正着。是帖木儿！他的黑袍被烫得冒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瞳孔里的裂痕在蒸汽中格外清晰，像蛛网一样爬满眼球。
“抓住她！”帖木儿怒吼，声音里带着惊怒，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难。
两个侍女反应过来，掏腰间的匕首就刺。阔阔真在热水里翻滚，躲开迎面而来的刀锋，指尖抓住浮在水面的北辰珠，攥在手心。珠子烫得像块烙铁，却给了她无穷的力气。
她踩着碎瓷片，冲出浴室。蒸汽在她身后翻滚，像条被激怒的龙。走廊里的卫兵听到动静，举着刀围上来，甲胄相撞的声音震得人耳膜疼。
“拦住她！”帖木儿的声音在后面追，带着湿冷的水汽。
阔阔真没回头。她知道后面有什么——被热水泼后的帖木儿，两个持匕首的侍女，还有闻讯赶来的卫兵。她只知道往前跑，穿过回廊，穿过花园，往马厩的方向跑——哈桑说过，那里有匹快马，是阿鲁浑留下的“风影”，能日行千里。
腕上的银环因为剧烈运动而发烫，封血膏彻底化了，星纹的红痕顺着血管往上爬，像条吸血的蛇。北辰珠在掌心震动，珠面的裂痕越来越宽，里面渗出金色的液体，滴在地上，像撒了一路的火星。
“公主！这边！”哈桑的声音从假山后传来，他牵着匹黑马，黑袍上沾着草屑，颈间的疤痕在阳光下亮得刺眼。那匹黑马正是风影，鬃毛飞扬，眼神里透着焦躁。
阔阔真拐进假山后的小路，哈桑一把将她拉上马背。风影通灵，不等催促，己经撒开西蹄，往宫门的方向狂奔。马蹄踏过石板路，发出“哒哒”的脆响，像在敲碎某种无形的枷锁。
“她们用尸油是为了让珠子认主，”哈桑的声音在耳边响，带着风的呼啸，“认主后，你的血就能首接打开沙漠封印！帖木儿要的就是这个！”
阔阔真伏在马背上，风灌进耳朵，像无数人在尖叫。她回头看了一眼——
浴室的方向冒着白烟，帖木儿站在门口，黑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蒸汽缭绕中，他的皮肤开始渗出细小的沙粒，像从骨子里往外冒，落在地上，聚成小小的沙丘。
他没有追，只是站在那里，嘴角勾起抹诡异的笑。
“跑吧，”他的声音穿透风声，清晰地传来，像贴在耳边说的，“越慌，珠子裂得越快。”
阔阔真的心猛地一沉。她低头看向掌心的北辰珠，第三道裂痕正在缓缓张开，金色的液体像眼泪一样往下淌，沾湿了她的掌心。
她确实在慌。
从阿古拉死的那一刻起，从看见尸油的那一刻起，从宇文氏的幻象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就在慌。而这慌乱，竟成了催裂珠子的催化剂。
但她不后悔。
与其在浴室里被尸油迷疯，变成扑火的狗，不如像现在这样，在阳光下奔跑，哪怕每一步都在催裂自己的命运。
她抬头看向远方，地平线处的天空泛着淡金色，像沙漠的颜色。那里有圣火坛，有沙灵封印，有73个新娘用命换来的真相。
“往沙漠跑。”她对哈桑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舞，“我倒要看看，这颗珠子裂到最后，到底会放出什么。”
哈桑回头看了她一眼，深褐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赞许。他策马转向西方，风影的蹄声敲打着石板路，像在为这场逃亡，奏响最壮烈的乐章。
浴室的蒸汽渐渐散去，帖木儿站在碎瓷片中间，皮肤渗出的沙粒越来越多，在脚下堆成小小的沙丘。他看着风影消失的方向，指尖抚摸着腕上的银环，星纹的红痕像活了一样在动。
“第三道裂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兴奋，像个看到猎物落网的猎人，“快了……就快了……”
地上的水迹里，浮着片阔阔真的衣角，沾着金色的液体。帖木儿弯腰捡起，放在鼻尖嗅了嗅，像在品味最上等的美酒。
“第73个，”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浴室轻笑，黑袍上的水顺着沙粒往下渗，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你的血，果然比前72个都烈。”
蒸汽彻底散去，阳光照进浴室，照亮了满地的碎瓷和香料。在那些暗红的絮状物里，隐约能看见72个模糊的影子，像被水泡得发胀的魂魄，在无声地尖叫，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
而在遥远的西方，黑马载着两个逃亡者，奔向未知的沙漠。阔阔真不知道，她掌心的北辰珠第三道裂痕里，正浮起一张新的脸——是她自己的，眉眼间带着和阿史那氏、宇文氏一样的冷笑，像在说：“终于，轮到我了。”
风影的蹄声越来越远，身后的皇城渐渐缩小，像个精致的牢笼。阔阔真握紧北辰珠，感受着第三道裂痕彻底张开的瞬间，那金色的液体不再发烫，反而带着一丝奇异的清凉，顺着她的掌心，流进血管。
她知道，从掀翻浴桶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任人摆布的祭品。
她是第73个新娘，也是亲手打碎这场献祭的人。
而沙漠尽头的圣火坛，正等着她，等着这颗裂了三道缝的珠子，揭开最后一层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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