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绿洲深处的密室，比蚀骨坑底的寒泉还要冷三分。墙壁是青灰色的岩石，被岁月和沙虫蛀出无数细小的孔洞，像无数只没有瞳孔的眼睛，在昏暗中沉默地窥视。帖木儿坐在一把沙岩雕琢的椅子上，黑袍的边缘拖在地上，与地面的沙粒融为一体，不仔细看，仿佛他天生就长在这石座上。
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一个男孩的头，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指腹碾过男孩干枯的发梢，带起几片白色的皮屑——那是沙化的征兆。
男孩蜷缩在他脚边，看起来约莫八九岁，眉眼确实和阿依莎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道弯弯的眼尾，像极了。但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丝毫孩童的清澈，只有一片浑浊的青灰，像被沙粒填满的泥潭。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泛着死灰，最诡异的是他的身体——从脖颈往下，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沙化，青灰色的沙粒不断从毛孔中渗出，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回体内，形成一种扭曲的流动感，像装在人皮里的沙漏，每一次起伏都带着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阿吉，听话。”帖木儿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温和，像裹着蜜糖的毒药，指尖划过男孩沙化的肩膀，那里的皮肤己经硬得像块风化的石头，“再骗你姐姐把珠子带过来，你就能完全变成沙灵，永远活着了。不用再饿肚子，不用再被风沙吹，姐姐也能永远陪着你，多好。”
男孩的眼睛半睁着，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沙粒，像结了层霜。听到“姐姐”两个字，他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嘴角扯出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快得像错觉——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姐姐……”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朽木，每一个字都要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股铁锈味，“姐姐……会来吗？”
“会的。”帖木儿的手指猛地收紧，掐住男孩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瞳孔里映出男孩青灰色的脸，像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她那么疼你，怎么会不来？你只要按我说的做，把她手里的北辰珠和72个记忆碎片骗过来，我就放你们姐弟团聚。到时候，你们想去哪就去哪，于阗的杏花，波斯的葡萄，都能看到。”
男孩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咳嗽，又像是在哽咽。他的目光越过帖木儿的肩膀，扫过密室的角落——那里堆着72个琉璃瓶的空壳，瓶身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强行撑破的。空壳最下面，压着块青石板，上面用沙虫的体液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第73个记忆，能让沙灵突破封印。”
这行字像根毒刺，深深扎在男孩的眼里。他记得这行字，是帖木儿上个月刻的。那时他还能说话，还能挣扎，他嘶吼着说这是错的，说沙灵一旦突破封印，所有人都会死。结果呢？帖木儿灌了他一碗墨绿色的药水，那药水像有生命般在他血管里爬，醒来后，他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连哭都流不出眼泪，只能渗出沙粒。
“姐姐……快来……”男孩的声音突然变得机械而空洞，像被人掐着嗓子说话，每个字都平平板板，没有丝毫起伏，“把珠子……带来……”
帖木儿满意地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个青铜哨，哨身刻着和阿依莎箱子上一样的蛇头星轨。他把哨子凑到嘴边，轻轻吹了一声。
“咻——”
哨声尖锐得像婴儿的啼哭，密室墙壁的孔洞里立刻涌出无数细小的沙虫，它们只有手指长，身体半透明，能看到里面流动的绿血。这些虫子像条活的毯子，迅速爬向男孩的身体，争先恐后地钻进他沙化的皮肤里。
“呃……”男孩疼得浑身抽搐，身体弓成只虾米，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声带早就被沙虫啃噬干净了。只有眼睛里的沙粒状浑浊物翻滚得更厉害了，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帖木儿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脸上露出残忍的笑，眼角的皱纹里积着沙粒：“忍一忍，阿吉。这些沙虫能帮你更快地融合沙灵之力，等你完全变成沙灵，就不会疼了。到时候，你就是不死的神。”
他站起身，黑袍扫过地面的沙粒，发出“簌簌”的响。走到密室的另一侧，那里堆着些发霉的旧书，用铁链拴在石墙上，像是怕它们跑了。最上面是本牛皮封面的册子，封面上烫金的字己经模糊，只能辨认出《星轨新娘录》补编几个字，边角磨损得厉害，显然被翻阅过无数次。
帖木儿拿起册子，手指抚过封面的磨损处，像在抚摸情人的肌肤。“愚蠢的守珠人，以为毁掉主录就没事了。”他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却不知道，补编里才藏着真正的秘密。”
他翻开册子，泛黄的纸页上用朱砂画着幅星图，图上标着73个点，每个点旁边都写着个名字，墨迹或深或浅：
“元明月（北魏）”
“宇文氏（北周）”
“阿史那氏（唐）”
“……”
“阿依古丽（回鹘）”
“……”
“阔阔真（元）”
一个不落，从第1个到第73个，每个新娘的名字都在上面。
“每个新娘的记忆都藏着一段星轨密码。”帖木儿用指甲划过“阔阔真”的名字，在纸上留下道深深的刻痕，“73段密码拼合，可打开‘星尘监狱’，释放初代沙灵。”
星尘监狱！那是上古时期，星轨之主用来封印初代沙灵的地方，藏在北斗七星的星轨交汇处，亿万年来无人能及。帖木儿家族守了几百年，献祭了72个新娘，为的就是这一刻！只要打开星尘监狱，他就能成为沙灵的主人，统治整个欧亚大陆的沙漠，让忽必烈、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跪在他脚下！
“阔阔真……第73个祭品……”帖木儿的声音里充满了狂热，瞳孔里闪烁着青灰色的光，“你的记忆里藏着最后一段密码，是打开监狱的钥匙。等拿到你的记忆，谁也拦不住我！谁也不能！”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男孩身上。沙虫己经钻进了男孩的大半身体，他的皮肤沙化得更快了，连脸颊都开始渗出沙粒，原本清秀的五官变得模糊不清。但就在那片浑浊的瞳孔深处，突然闪过一丝极淡的清明，像黑暗中划过的流星，快得让人以为是幻觉。
男孩想起了三年前，姐姐阿依莎把他藏在骆驼瘤胃里的情景。那天风沙很大，姐姐的眼泪掉在他脸上，烫得像火。“阿吉，等姐姐回来，带你回于阗，看杏花。”她说这话时，耳后的朱砂痣红得像血。
他还想起了于阗的杏花，粉白粉白的，像姐姐的笑容。每年春天，姐姐都会摘最大的那朵，别在他的耳后，说：“我们阿吉要像杏花一样干净。”
这些记忆像根针，刺破了帖木儿用沙虫和药水织成的网。男孩的嘴角突然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快得像闪电，又深又冷，完全不像个孩子该有的表情。
帖木儿正沉浸在即将成功的狂喜中，手指在《星轨新娘录》补编上轻轻敲击，计算着拿到最后一段密码的时间，没注意到男孩的异样。他拿起水晶球，对准男孩的脸，球体立刻映出他青灰色的模样。“再叫一声姐姐，让她快点过来。”
男孩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积蓄力量。突然，他猛地抬起头，用尽全力咬碎了自己的舌尖！
血腥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带着股铁锈般的腥甜。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感觉到的味道。男孩忍着剧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带血的手指按在冰冷的水晶球上，颤抖着画了个符号——
是荆棘！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每一根刺都锋利得像刀，正是于阗公主刻在驿站墙角的那个标记，是守珠人用来传递危险信号的最高暗号：“有诈，速逃，勿恋战！”
“你！”帖木儿脸色骤变，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冰水，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暴怒。他一把夺过水晶球，看着上面还在缓缓晕开的荆棘符号，眼睛里喷出怒火，“你敢骗我！”
他一脚踹在男孩身上，男孩像个破布娃娃般滚了出去，撞在墙角的琉璃瓶空壳上，发出“哗啦”的脆响。空壳碎成更细的玻璃碴，混进他身上渗出的沙粒里。沙粒从他身上大量涌出，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水分，只剩下层薄薄的皮裹着骨头。
但男孩的脸上，却带着一丝解脱的笑。他看着水晶球上渐渐模糊的荆棘符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无声地说：“姐姐……快跑……别回头……”
他的眼睛慢慢闭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于阗漫天的杏花，粉白粉白的，像永远不会凋谢。
密室的门被猛地撞开，默罕默德冲了进来，黑袍被风吹得像面旗子，手里举着个空琉璃瓶，瓶口还沾着点金色的雾气——是元明月的记忆碎片。“大人！蚀骨坑那边有动静！阿依莎好像……好像发现了什么，她不肯交记忆碎片！”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帖木儿凶狠的眼神打断。“废物！”帖木儿嘶吼着，声音像沙粒摩擦玻璃，刺耳得让人耳膜生疼，“连个女人都搞不定！把他拖去血池！”他指着地上己经奄奄一息的男孩，“用最后的沙灵之力催醒他！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须让他把阔阔真骗过来！就算是用他的骨头磨成粉，也要做到！”
默罕默德不敢多言，连忙拖着男孩往外走。男孩的身体己经软得像团沙，只有那只画过荆棘符号的手指，还保持着弯曲的姿势，指尖的血迹在地上拖出条细细的红线，像条垂死的蛇。
帖木儿看着水晶球上淡去的荆棘符号，胸口剧烈起伏，青灰色的鳞片在脖颈处若隐若现。他突然抓起《星轨新娘录》补编，狠狠摔在地上，册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散开了好几页。“一群蠢货！以为一个符号就能改变什么？”他咆哮着，一脚踩在散开的纸页上，将“阔阔真”的名字踩得粉碎，“星尘监狱终将打开，沙灵终将苏醒！谁也拦不住！”
密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墙壁孔洞里沙虫爬动的“沙沙”声，像一首绝望的挽歌，在空旷的石屋里回荡。
而在蚀骨坑边，阿依莎看着水晶球上突然出现又迅速淡去的荆棘符号，身体猛地一震，像被雷劈中。她认得这个符号，是奶奶教她的第一个守珠人暗号，奶奶说，不到万不得己，绝不能用，因为它代表着——牺牲。
“弟弟……”阿依莎的眼泪再次掉了下来，这次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清醒，混合着血和沙，在脸上冲出两道沟壑，“你是想告诉我……别信他们，对不对？”
阔阔真注意到了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默罕默德手里的水晶球，虽然没看清符号，却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是属于守珠人的暗号，带着血的温度和荆棘的锋利。“怎么了？”
阿依莎猛地抬起头，眼神里的犹豫和恐惧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坚定，像燃烧的荆棘。“没什么。”她捡起身边的一个琉璃瓶，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瓶身的冰凉透过皮肤传到骨子里，“我们去救他。不是为了帖木儿的承诺，是为了让他解脱。”
她的目光扫过散落一地的琉璃瓶，扫过阔阔真，扫过哈桑和马可，最后落在蚀骨坑深处的黑暗里。那里隐约传来“滴答”的水声，像谁在计数。“但在那之前，我们得先毁掉这些记忆碎片。不能让它们落入沙灵手里，不能让73个新娘的牺牲，变成笑话。”
哈桑看着她骤然变化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什么，握紧了弯刀：“你想怎么做？”
“烧了它们。”阿依莎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用我的血，混着星轨之力，烧了它们。奶奶说过，守珠人的血能净化被污染的记忆。”
她的手腕在沙地上用力一蹭，被划破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涌了出来，滴在最近的一个琉璃瓶上。瓶中的雾气突然剧烈翻滚起来，像是在欢呼，又像是在挣扎。
默罕默德见状，脸色大变，举起水晶球就想后退：“你们疯了！那是72个记忆碎片！毁掉它们，沙灵大人会发怒的！”
“让它发怒好了。”阔阔真挡在阿依莎身前，北辰珠在她掌心发烫，第三道裂痕里的金色液体像沸腾的岩浆，“我们不是祭品，更不是谁的养料。”
蚀骨坑底的水声依旧“滴答”作响，像是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决战，倒计时。而那个由男孩的血画出的荆棘符号，虽然己经淡去，却像一颗种子，在每个人的心里，埋下了反抗的希望。
远处的沙丘后，北辰珠突然发出一阵微弱的光芒，与蚀骨坑边的某个东西产生了共鸣。阔阔真握紧了手心的珠子，知道决战的时刻，己经近在眼前。她们不仅要面对帖木儿和沙灵，还要面对那些被囚禁的记忆，和自己内心的挣扎。
但这一次，她们不再是孤军奋战。72个新娘的记忆，男孩用生命传递的信号，还有彼此的信任，将成为她们最锋利的武器，劈开这记忆的囚笼，斩断沙灵的枷锁。
风从蚀骨坑底吹上来，带着股血腥和琉璃燃烧的甜香，像一首悲壮的战歌，预示着黎明前最惨烈的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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