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火坛第7层的血腥味里，混着淡淡的药草香。
真阿鲁浑坐在石凳上，右腿微微抬起，拐杖斜靠在腿边，杖头的狼头雕刻在血池红光里泛着冷光。他的手指捏住绷带的一角，动作缓慢得像在揭开一道陈年的伤疤。阔阔真和合赞站在对面，呼吸都放轻了——刚才合赞舅舅化为的沙粒还没散尽，青灰色的粉末在血池风里打着旋，像无数双眼睛在窥视。
“该让你们看看这个了。”阿鲁浑的声音比血池底的冰还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他猛地扯下绷带，一圈圈泛黄的布条落在地上，发出“簌簌”的轻响，露出底下畸形的腿骨。
腿骨是歪的，像被巨力生生拧过，愈合的接口处凸起着吓人的骨痂。最惊人的是，骨头表面刻着一圈星轨印记——不是后天刺上去的，是骨头本身长出来的纹路，像藤蔓自然缠在枯枝上，在跳跃的火光中泛着淡淡的金光，与阔阔真弯刀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我是第72个守契人。”阿鲁浑的指尖划过印记，那里的骨头比别处更凉，“三十年前，忽必烈的使者带着长生丹的配方来到波斯，说配方的药引需要72个星轨新娘的心头血。他答应我，只要炼成丹药，就承认波斯的独立，不再派蒙古军队驻守。”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突然多了丝哽咽：“守契人的职责是守护新娘，不是把她们变成药引。我当着使者的面烧了配方，说‘波斯的土地能长出小麦和葡萄，长不出用活人炼的丹药’。”
合赞的呼吸猛地顿住，他看着父亲腿骨上狰狞的愈合痕迹，突然想起十岁那年，偷偷翻父亲的旧箱子，看到过一件染血的波斯锦袍，后背有个马蹄形的破洞，边缘还沾着沙漠的沙粒。当时他问母亲，母亲只红着眼眶说“别问”。
“所以他打断了你的腿？”合赞的声音发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派侍卫把你扔进了沙漠？”
“是。”阿鲁浑点头，眼神飘向血池，像是在透过暗红的液体看遥远的过去，“他们骑着马，在我背上踩了三蹄，说要让卡拉库姆沙漠的沙虫啃掉我的骨头，让我知道反抗大元的下场。我在沙漠里爬了三天，腿骨磨得血肉模糊，最后是你舅舅……合赞的亲舅舅，找到了我。”
提到“舅舅”，合赞的身体僵了一下。那个披着商人外衣的叛徒，竟然救过父亲？
“他救了你，却用影子代替你？”阔阔真追问，北辰珠在她掌心微微发烫，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是，也不是。”阿鲁浑苦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找到我时，我己经快被沙虫啃烂了，断腿处的骨头都露了出来。他喂我喝了一碗青灰色的液体——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稀释过的沙灵血。”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种不堪回首的痛苦：“沙灵血保住了我的命，却也让我和沙灵结了契。我的记忆成了他的养料，他能用沙雾模仿我的样子、我的声音，甚至我的情感。他带着‘我’回到波斯，告诉所有人‘阿鲁浑归顺了大元’，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掌控了朝政。”
“而我，被他藏在圣火坛的密道里，像条狗一样活着。”阿鲁浑的指甲掐进石凳的缝隙，“每天听着他用我的声音发号施令，看着他把一个个新娘推进血池，却什么也做不了。我的腿，就是那时候彻底废的——密道潮湿，伤口反复感染，最后只能长成这副鬼样子。”
阔阔真的指尖冰凉。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沙漠里的断腿商人对圣火坛那么熟悉——他本来就是这里的主人，是被偷走身份的囚徒。
“血池里的72枚碎珠，是历代守契人的信物。”阿鲁浑的目光转向血池中央，那里的碎珠正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像浮在血里的星子，“每个守契人临终前，都会把自己的北辰珠碎片扔进血池，作为传承的证明。你的北辰珠是第73枚，也是最完整的一枚，能激活所有碎片，形成‘星轨净化阵’，彻底毁掉血契。”
“毁掉血契？”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阔阔真和合赞猛地回头，只见合赞带着一道影子走了进来——那影子穿着金线嫁衣，正是安娜公主的影子！影子的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刀尖泛着青灰色的光，显然淬了沙灵毒。
“父亲，别骗她了。”合赞的眼神冰冷，像变了个人，刚才的激动和愧疚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当年根本不是拒绝炼药，是主动投靠沙灵，想独占星轨控制权！”
阿鲁浑的脸色骤变：“合赞，你胡说什么！我是你父亲！”
“父亲？”合赞冷笑，指了指身边的安娜影子，“这位‘安娜公主’可告诉我，三十年前，是你主动找到沙灵，说愿意用72个新娘的血换长生，换波斯的统治权！忽必烈的使者根本就是你请来的幌子，目的是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是被迫的！”
安娜的影子突然动了！
它像道闪电，匕首首刺阿鲁浑的心脏！动作快得让阔阔真都来不及反应！
“他的记忆早就被我吃了！”影子的声音尖利，像指甲刮过玻璃，“现在说的都是沙灵编的谎言！当年他亲手把新娘推进血池时，笑得比谁都开心！他说‘守珠人的愚蠢就在于太把人命当回事’！”
“小心！”阔阔真的星尘铁弯刀瞬间出鞘，刀背重重撞上匕首，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当啷！”
匕首被震飞，落在血池边，溅起一串暗红的血珠。阿鲁浑猛地后退，拐杖在地上划出火星，断腿因为动作太大而剧烈颤抖，脸色疼得发白。
“合赞，你被影子骗了！”阿鲁浑嘶吼，声音里带着绝望，“它是沙灵的傀儡，想挑拨我们父子相残！你母亲临终前怎么说的？她说‘守契人最大的敌人是内斗’！”
“母亲的话？”合赞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变得坚定，“母亲还说，永远不要相信叛徒的眼泪！你看看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狠狠扔在地上。羊皮纸展开，上面用星轨文写着一行字：“阿鲁浑愿以72新娘血，换沙灵之力，共治波斯。”落款处，盖着一个火纹印章——与忽必烈御书房的印章一模一样！
“这是我在母亲的梳妆盒底层找到的！”合赞的声音带着愤怒，“你还有什么话说？”
阿鲁浑看着羊皮纸，瞳孔骤然收缩，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
血书？火纹印章？
阔阔真的心脏沉了下去。如果合赞说的是真的，那阿鲁浑刚才的话全是谎言。可他腿上的伤，腿骨上的星轨印记，又不像是假的。
“看到了吗？”安娜的影子冷笑，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再次指向阿鲁浑，“他答不上来了！他就是个叛徒，和他弟弟一样的叛徒！守珠人在他眼里，就是用来换取权力的筹码！”
“不是的！”阿鲁浑突然嘶吼，声音里带着泣血般的痛苦，“那血书是假的！是你模仿我的笔迹写的！你在我记忆里塞了假画面，让我自己都快信了那些谎言！你想让所有人都以为守契人都是叛徒，想让血契永远被沙灵掌控！”
“我没有！”影子尖叫，匕首上的青光越来越亮。
“你有！”
“我没有！”
两人各执一词，声音在第7层回荡，像两柄互相砍杀的刀。合赞夹在中间，脸色忽青忽白，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显然也在挣扎——一边是生养自己的父亲，一边是“铁证”和母亲的遗物。
就在这时，阔阔真怀里的北辰珠突然炸开！
“嗡——！”
刺目的金光穿透血池的红光，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光幕，像块透明的镜子。光幕里，映出第三个版本的记忆画面——
三十年前，圣火坛第7层。
年轻的阿鲁浑跪在血池边，膝盖陷进冰冷的骸骨堆里。他的对面，站着个青灰色的影子，是沙灵的化身，雾气组成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两团跳动的幽绿火焰。
“我可以保那些新娘不死。”沙灵的声音像无数沙粒在摩擦，带着令人牙酸的质感，“但你要和我做交易——用你关于守契人的所有记忆换她们的安全。你会忘记自己的职责，忘记星轨的秘密，甚至可能忘记自己是谁，变成一个任我摆布的傀儡。”
阿鲁浑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我还有一个条件——让我的影子代替我留在波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真相，尤其是我的儿子。他还小，不能活在仇恨里。”
“可以。”沙灵的影子伸出雾气组成的手，青灰色的雾气像蛇一样钻进阿鲁浑的脑袋，“但你要记住，交易一旦完成，你看到的、听到的，都可能是我想让你看到的。你的记忆会变成碎片，真假难辨。”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光幕像被打碎的玻璃，瞬间消散。
血池边一片死寂。
阿鲁浑瘫坐在石凳上，脸上血色尽失，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他显然也看到了这段记忆，正在接受自己被篡改记忆的残酷事实。那些他以为的“反抗”，那些他以为的“忠诚”，可能只是沙灵留下的虚假碎片。
合赞手里的羊皮纸“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父亲，又看看空荡荡的门口（安娜的影子不知何时己经消失），嘴唇哆嗦着，眼泪突然涌了上来：“这……这是真的？你真的和沙灵做了交易？但你是为了……救那些新娘？”
没有回答。
阿鲁浑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断腿因为激动而剧烈疼痛，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腿骨的星轨印记上，发出“滋滋”的响。
阔阔真看着血池里的72枚碎珠，那些碎片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开始发出越来越亮的光，与她手里的北辰珠遥相呼应，形成一道金色的光桥。
她突然明白了。
阿鲁浑不是完美的英雄。他做过妥协，做过交易，甚至不惜让自己变成记忆残缺的傀儡。但他的妥协里，藏着对72个新娘的守护；他的交易里，藏着对儿子的保护。
就像安娜公主用生命篡改血契，像海合都用伪装守护骸骨，像合赞用愤怒掩盖脆弱——每个守契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沙灵，哪怕那方式并不光彩，甚至充满痛苦。
“我们该动手了。”阔阔真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打破了死寂，“忽必烈的军队己经攻破第6层，我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了。”
她捡起地上的北辰珠碎片，走到血池边，看着那些跃跃欲试的碎珠：“激活星轨净化阵，需要你的血，阿鲁浑。守契人的血。”
阿鲁浑抬起头，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光，像风中残烛：“对，动手。用血契的力量，净化所有被沙灵污染的东西，包括……我。”
“父亲！”合赞惊呼，“你说什么？净化会伤到你？”
“我的身体里流着沙灵血，早就被污染了。”阿鲁浑笑了，笑得很释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泪光，“毁掉血契的同时，也会净化我。这样，我就能去见那些被我‘救’下来的新娘，告诉她们，我没有食言。”
他看向合赞，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对不起，儿子。让你活在谎言里，让你怀疑我……是父亲不好。”
合赞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他冲过去，紧紧抱住父亲，哽咽着说不出话。他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总说“你父亲是个英雄”——不是因为他从未妥协，而是因为他在妥协里，守住了最珍贵的东西。
血池的红光越来越亮，第7层的石门传来“轰隆”的巨响，显然己经被外面的人用撞木撞开。忽必烈的怒吼声隐约传来，带着胜利者的狂妄：“阿鲁浑！阔阔真！把北辰珠交出来！否则我让你们变成沙虫的粪便！”
“动手！”阿鲁浑嘶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拐杖扔向石门，暂时挡住了外面的进攻。拐杖撞上石门，发出一声脆响，随即断裂。
阔阔真不再犹豫，将北辰珠猛地扔进血池！
“嗡——！”
珠子落入池中央的星轨阵眼，瞬间炸开刺眼的金光！72枚碎珠同时飞起，围绕着北辰珠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星轨图，将整个第7层都笼罩其中！金色的光芒里，隐约能看到72个新娘的虚影，她们伸出手，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祝福。
“合赞！射箭！”阔阔真喊道，声音在金光中微微颤抖。
合赞咬紧牙关，从母亲的梳妆盒里取出那支荆棘箭，搭在临时用星尘铁弯刀做的弓上，瞄准星轨图的中心——那里，阿鲁浑的身影正在被金光缓缓吞噬。
他的手在抖，因为他知道，这一箭射出去，他将永远失去父亲。
但他没有犹豫。
因为他看到，父亲正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骄傲，像在说“我的儿子，长大了”。
“咻——！”
荆棘箭破空而出，带着金色的光芒，带着两代守契人的希望，带着72个新娘的期盼，射向星轨图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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