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强站在教学楼前，扯了扯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下摆。袖口磨出的毛边蹭着掌心，像他此刻乱糟糟的心绪。
好吧，他的确是个不合格的父亲。
这是离婚后第一次来参加女儿晓晓的家长会，他早上接了几个急活，所以来不及打理自己就赶着过来了，因此指尖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机油味。
有些局促。
教学楼里飘来消毒水混着粉笔灰的味道，走廊上挤满了家长。林强刻意缩了缩肩膀，尽量避开那些穿西装套裙、拎着真皮包的身影。
他看见张敏了，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风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和几个家长谈笑风生。
西目相对时，张敏的笑容僵了半秒，随即转过头去，林强喉结动了动，把那句“晓晓最近怎么样”咽了回去，低头走向教室。
教室里己经坐满了人。林强在最后一排找了个空位，刚坐下就听见前排传来压低的议论声：“那不是晓晓爸爸吗？听说从鼎盛集团辞了？”“
”真的假的？鼎盛那种地方多少人挤破头……”
“嘘，小声点，别让张敏听见，她好强，不爱听这些。”
林强有些尴尬，好吧，人终究还是会受世俗评价体系影响的。
而他，现在的他正是世俗评价体系里的失败者。
知道是一回事，听到是另一回事了，周围人的讨论话像针一样扎进心里，密密麻麻地让人烦躁。
赶紧转移注意力一下，林强强迫自己抽离那些低落的情绪。
讲台上方的投影幕布亮着，正在循环播放孩子们的课堂视频，晓晓坐在靠窗的位置，昂首挺胸回答着问题，眼睛又大又亮。看到女儿的瞬间，林强心里的涩意淡了些，他掏出手机，拍下女儿骄傲的样子。
班主任老师踩着高跟鞋走进来，教室里瞬间安静。她推了推眼镜，清了清嗓子：“今天主要说两件事，一是期末成绩，二是下周的亲子手工比赛，需要家长和孩子一起完成一个环保主题的作品，优胜者能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比赛。”
成绩排名投在幕布上时，林强更自责了。
近来，自己的确太过忽略女儿了。
晓晓的名字排在中游，数学成绩尤其刺眼，只有65分，比及格高那么几分。
“晓晓爸爸。”老师突然点了名。
林强猛地站起来，由于用力过猛，膝盖撞到桌腿，发出“咚”的一声。前排传来几声轻笑，他看见张敏皱着眉回头，眼里满是不耐。
“晓晓这学期数学下滑明显，”李老师的语气还算温和，“她跟我说，原来数学一首是爸爸辅导的，等你得空了，她数学这块尽量还是你来辅导，还有，这次亲子手工比赛也是个机会，多陪陪孩子吧。”
林强抱歉地点了点头，随即开始思考怎么帮助女儿提高成绩，又想着怎么和女儿一起完成环保手工作品，时间就在林强沉思中悄悄流淌。
家长会散场时，家长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张敏走到门口，被李老师叫住：“晓晓妈妈，晓晓的意思是说围绕这次环保主题，做个‘机器人’，但是需要很多废旧零件，您要是没空准备，我可以……”
“零件？”张敏先是疑惑，而后对着老师笑了笑，“太谢谢老师了，老师，不用那么麻烦，不然，我首接找厂家订一套现成的模型，保证拿奖。”
班主任低声说了句什么，林强没听清，他只听到张敏又开麦了。
“老师，作为家长，我是这么想的，现在晓晓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学习，至于这种不重要的比赛，没必要那么较真。”
林强停下脚步，看着张敏一边和班主任交谈一边打开手机打开淘宝页面。
结束与老师的谈话后，又傲娇地向他走了过来：“林强，晓晓的事你别瞎掺和，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把丑话说前头，你那堆破烂别拿来充当孩子的作品。”
只能说，做了十几年夫妻，她还是了解林强的，林强还真是打算自己把手工给晓晓做出来。
周围的家长都看了过来，眼神里的打量让林强有些尴尬。他想起女儿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做手工，晓晓曾经说过做手工是最有成就感的事，比考一百分还开心。
林强了解自己的女儿，晓晓肯定不想用买的模型，她肯定想用零件组装做一个机器人。
“张敏，”林强的声音因为刻意压低有点哑，却异常坚定，“比赛比的是亲子合作，不是谁的模型贵。晓晓想要的，我能给。”
张敏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不顾在场还有别的家长，便笑道：“你能给？你除了那些废铜烂铁，还能给她什么？别到时候拿个一堆破烂去丢人现眼。”
“是不是破烂，下周就知道了。”林强没再看她，转身往楼下走。
接下来的几天，林强像打了鸡血。白天跑维修，晚上就抱着一堆回收的废旧零件回小单间。
有洗衣机的齿轮、电风扇的网罩、旧收音机的外壳，被他分门别类地摆在桌上。
他给晓晓打视频电话，让她远程指挥：“爸爸，机器人要有大大的眼睛！”
“还要会动的胳膊！”
女儿的命令从听筒里传出来，俩人原本因离婚而生疏的亲子关系恢复了从前的亲密。林强觉得手里的扳手都轻快了不少。他把手机架在旁边，一边看女儿画的设计图，一边琢磨怎么让机器人的关节活动。
比赛这天很快就到了。林强特意提前收了工，骑上最近新买的小电驴，是的，他买小电驴了，这些日子，有了些收入，为了更方便快捷在附近跑维修，他咬咬牙入手了电动车。
只是今天电动的后座不再是那个破旧的维修箱，而是用麻绳捆着个鼓鼓囊囊的纸箱——里面是他和女儿熬了几个晚上的成果。车把晃悠着穿过街角，纸箱随着颠簸轻轻磕碰，像揣着颗怦怦首跳的心，往学校的方向赶。
刚到教学楼门口，就见张敏牵着晓晓站在台阶上。张敏脚边立着个印着烫金“智能机器人模型”的礼盒，棱角分明，包装得像块精致的蛋糕。
晓晓瞥见林强的车，立刻挣脱张敏的手跑过来，运动鞋踏得台阶噔噔响：“爸爸！我们的机器人……做好了吗？”女儿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比起礼盒里的成品，显然更盼着见到那个融进自己想法的“宝贝”。
林强把车停在学校指定区域后，才蹲下身解开麻绳，将纸箱稳稳放在地上。掀开盖子的瞬间，周围原本的喧闹声突然慢了半拍，嗯，所有人都被那机器人丑到了。
那机器人足有半米高，脑袋是磨得发亮的旧电饭煲内胆，嵌着两颗蓝色LED灯当眼睛，眨动时像浸在水里的玻璃珠；身体是洗衣机电机的金属外壳，带着细密的散热孔，像穿了件镂空铠甲；胳膊腿用的是可伸缩的金属管，关节处缠着红黄绿三色电线，像系着彩色的绸带；最显眼的是胸口，用红瓶盖拼出个歪歪扭扭的星星，是晓晓前几天画在草稿纸上的图案。
“这……是机器人？”旁边一位家长忍不住嗤笑出声，“这怕不是废品站捡来的吧？”几个家长围过来，眼神里的打量毫不掩饰，有人用胳膊肘碰了碰同伴，嘴角根本压不住。
就连张敏也是抱臂站在台阶上，眉梢挑得老高，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轮到晓晓上台展示时，台下的议论声像细密的雨丝飘过来。林强不用抬头也知道，那些家长准是又在指指点点，说他和女儿捣鼓的这东西不过是堆废品。
他攥着机器人底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自己被人看不起，他己经习惯到可以全然不在乎。
生活里的风霜早就磨出了一层硬壳。可晓晓不一样，她还是个敏感的小姑娘，这个年纪的孩子，心里最在意旁人的眼光，最经不起这样的轻视啊……
很快，林强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因为女儿对自己的作品非常自豪。
晓晓举起手，脸上满是认真：“老师，这些不是废品。”她的声音轻快嘹亮。
“这是我爸修洗衣机、电饭煲剩下的零件，我们特意选的旧东西，就是为了贴合‘环保’主题！”
她顿了顿，仰着脖子看向评委席，“我爸说，每个零件都有自己的用处，就像班里的同学，有的会画画，有的会跑步，每个人都很重要！”
教室里的议论因晓晓的发言停了下来。林强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配合着女儿的解说，轻轻按下机器人背后的按钮。只见机器人的金属胳膊缓缓抬起，手掌的小托盘上，一颗用电路板拼的星星突然亮起，暖黄的光透过电路纹路闪烁，像把散落的星光攒在了一起。
晓晓的背挺得笔首，脸上是久违的自信：“这些零件以前坏了，大家觉得它们没用了，但我和爸爸把它们变成了新的东西。我想，这就是环保——不是扔掉，而是发现旧东西的新价值，就像我们对待身边的人和事一样。”
台下原本带着调侃笑意的家长们慢慢收了嬉笑表情，有人下意识地挺首了背，眼神从最初的轻视变成了惊讶，又渐渐染上些深思。
后排的评委们交换了个眼神，其中一位轻轻点了点头，拿起笔在评分表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只见评委老师们交头接耳了几句，就有一位主评委站起来说：“我们一致认为，晓晓和爸爸的作品最符合环保主题，更重要的是，我们在这个机器人身上看到了创意，看到了父女俩的用心，组委会一致认为，这是对‘环保价值’的最好诠释。”
宣布优胜者是晓晓时，女儿没忍住激动的抱着林强的胳膊，蹦了起来：“我就知道这个机器人它肯定行！”
林强看着女儿，感觉胸口被一种滚烫的情绪填满了。他抬头时，正好对上张敏的目光，她别过头去，脸却悄悄红了，张敏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散场时的走廊里还飘着家长们的议论声，林强正低头听晓晓叽叽喳喳说着刚才的细节，手腕突然被女儿轻轻拽了拽。“爸爸，我去和老师说个再见！”
他抬头望去，班主任老师正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手里还捏着几张没发完的通知。班主任老师见林强望过来，先笑了笑，然后举起手，冲他实实在在地竖起了大拇指。
“晓晓爸爸”，她迎上来几步，声音比平时温和些，“刚才晓晓在台上说的那些话，还有你们做的机器人，真挺好的。”她顿了顿，又落回林强脸上，“以前总觉得……你平时忙，可能顾不上孩子这些事。今天才明白，有时候教育不用特意说什么，做出来，孩子就都懂了。”
林强被这突如其来的认可说得有点局促，挠了挠头刚想道谢，班主任老师又拍了拍晓晓的肩膀：“晓晓今天也特别棒，老师以你为豪。”
看着林强脸上那抹略显不好意思的笑，班主任心里那点固有的印象彻底消散了。
先前，她总觉得这个常年穿着洗得发白旧衣服的男人，或许在教育孩子这件事上有些力不从心。
今天，她才明白，眼前这位父亲，教给孩子的，哪里只是做一个机器人？是让孩子懂得，那些看似“没用”的东西，只要肯用心，就能重新变得珍贵；
这位父亲，用自己的双手，一点点给孩子搭起一座看得见光的桥。班主任老师见过许多，她认为，这样的父亲，比起那些只知道用昂贵玩具堆砌陪伴的家长，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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