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单间，林强脱下被雨水打湿的外套，找出干毛巾仔细擦了擦头发和脸颊。窗台上那盆张奶奶送的多肉，被雨水洗得油亮，之前蔫巴巴的叶片边缘，竟真的透出了点鲜嫩的新绿，看着让人心里添了几分生机。
他从柜子里翻出速食面，烧了壶热水泡上，端着碗坐在那个瘸了条腿、垫着半块砖头才放平的木桌前，看着窗外绵密的雨丝。面条冒着热气，氤氲了他的眼镜片，也模糊了窗外的景象。
他想起方才王涛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有唏嘘，有感慨，还有后知后觉涌上来的畅快。
他非圣人，看到自己讨厌的人落魄，说不开心肯定是假的。
那个总想着走捷径、把别人当棋子踩在脚下的前领导，最终还是作茧自缚，罪有应得。
“叮”的一声。是孙伟的微信消息。说是适老化改造中心有人找，林强赶紧将桶面暴风吸入然后背着维修箱又出门了。
是的，林强自己办了个小小的适老化改造中心。
“适老化改造中心”起初只是孙伟超市角落里隔出的一块小空间。那里摆着他常用的螺丝刀、热熔胶枪等工具，墙上挂着几块改造好的样品。有加装了放大镜的遥控器、带防滑底座的保温杯，还有块手写的“林师傅便民改装”木牌，这其实只能算是个小维修点了，不过也免了他一整天跑在路上，浪费了许多时间。
有了这个小隔间，街坊们只需要出门的时候顺手把坏掉的，想改进的家具带下来，等修好，林强会打电话通知他们过来拿。
便利了林强，也便利了街坊们。
小隔间的名气是靠口碑慢慢攒起来的。每天超市一开门，就有老人拎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来排队：掉了漆的老式收音机，想换个大点按键的老年手机，还有子女跟风买的智能音箱、电子血压计，老人对着说明书捣鼓半天也弄不懂，全指望林强给“简化”一下。
林强也总能琢磨出办法：给智能手环调低心率报警阈值、调大提示音，给电子秤加上语音报数功能，甚至给轮椅扶手包上软布防滑……一来二去，附近社区的老人都知道：找林师傅改东西，用着更踏实。
随着找他改造的老人越来越多，小作坊的空间渐渐不够用了。有时排队的老人得站到超市过道里，孙伟看在眼里，主动提出把旁边一间闲置的储物间腾出来给他用。
这便是现在的适老化改造中心。
值得一提的是，街道办的工作人员也注意到了林强的事。原本他们正愁社区适老化服务缺个靠谱的落脚点，几次上门考察后，提出愿意提供政策支持，帮他把小隔间里的“小作坊”升级成正规的服务点。
这是有街道办认证的服务点。
于是，在上周，林强的“适老化改造中心”正式挂牌成立。新场地比原来大了数倍，还有功能分区。不仅划分出接待区、改造区、样品展示区，还添置了专门的工作台和检测工具。
挂牌那天，不少常来的老人特意赶来，祝贺。有人送了手写的“为民服务”锦旗，有人拎着自家种的蔬菜，孙伟跑上跑下地帮忙挂彩带。
一片喜气洋洋，欣欣向荣的景象。
林强站在新招牌下，看着墙上“让老人用好每一件东西”的标语，突然觉得，自己手里的工具，好像也有了更重的分量。
林强的“适老化改造中心”渐渐有了名气。
这天下午，他正给一个老人改智能手环，把心率报警的阈值调得低些，声音调得大些，突然听见有人喊他：“爸。”
林强手里的螺丝刀顿了一下，抬头看见林晓晓站在超市门口，背着书包，校服拉链拉得老高，遮住半张脸。
“怎么来了？”他放下手环，擦了擦手上的油污，“不用上课？”
“今天下午没课。”晓晓走进来，眼睛好奇地扫过桌上的零件和样品，最终落在那个带着大按钮的智能音箱上。林强随着女儿的目光也注意到，这是上次给赵大爷改的那一款，后来成了他的“招牌样品”。
“这就是你改的？”她伸手碰了碰按钮，音箱立刻“嘀”了一声，开始播放天气预报。
“嗯。”林强笑了笑，“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晓晓没说话，捣鼓了一会手里的智能音箱。便扭扭捏捏从书包里掏出个粉色的电子词典：“这个……拼音输入法坏了，你能修吗？”
“我看看。”林强接过来，开机试了试，果然打不出拼音，“是系统故障，恢复出厂设置就行。”他手指飞快地操作着，“以后别乱按那些设置键，容易出问题。”
“知道了。”晓晓蹲在旁边，看着他的手。他的指甲缝里还沾着黑油，指关节上有个新鲜的伤口，但动作依旧灵活，捏着小小的螺丝刀，像在摆弄什么高大上的珍贵仪器。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爸爸也是这样，坐在台灯下帮她修坏掉的玩具车，那时候他的手还很干净，不像现在这样粗糙。
“爸，你以前在公司，也是干这个的吗？”她小声问。
从上次父女分别后，晓晓就对自己爸爸越来越好奇。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真正了解过爸爸。以前爸爸妈妈没离婚时，她只记得爸爸总穿着笔挺的西装，早出晚归，每次问他“在忙什么”，爸爸都只说“在忙工作”；后来爸妈分开，她跟着妈妈过，她发现爸爸眼里开始有了光，是她以前从没见过的，说不上来。反正不像以前接她放学时，总带着点没歇过来的疲惫，而是亮闪闪的，像找到了特别重要的东西。
她开始忍不住好奇：爸爸以前在公司，是不是也这样帮别人解决问题？他是不是早就想做这些帮老人的事了？为什么以前从没跟她说过呢？
林强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不是。以前在公司，主要是看文件、开会、跟客户打交道。”
“那你为什么……”晓晓咬了咬嘴唇，没说下去。她想问“为什么放弃体面的工作，来干这个”，但看着爸爸专注的侧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又长大了一些，知道有些事情哪怕再好奇，也不能问，否则便会伤人。
“修好了。”林强把电子词典递还给她，“试试。”
晓晓按了按键盘，拼音果然能打出来了。她抬头看着林强，迟疑地说：“我们班图书角的播放器，爸爸，你能改不？”
“明天下午怎么样？”林强眼睛一亮，“我去学校找你。”
“嗯。”晓晓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爸，我妈说……让你这个月的抚养费早点给。”
额，不想伤人，还是伤人了。
晓晓懊恼地咬了下嘴唇。
林强安慰地拍了拍女儿的脑袋，随即点点头：“知道了，我这两天就转给她。”
见女儿低着头，林强拍了拍晓晓的肩膀，斟酌着言语道：“晓晓，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事，爸爸答应你妈妈的事，都会做到的。我的晓晓，只要做好自己就行了。”
虽然爸爸妈妈不在一起生活了，但是爱你的心，一刻也不曾变过。
晓晓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背着书包走出了超市。孙伟凑过来，拍了拍林强的肩膀：“你闺女挺懂事啊。”
林强笑了笑，没说话，女儿的变化他看在眼里，怎么说呢，心里有点酸，又有点暖。
第二天下午，林强提着工具箱去了晓晓的学校。正是课间，孩子们在操场上疯跑，他站在教学楼门口，有点局促。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非家长会的时候来学校。
“爸！”晓晓从楼梯上跑下来，拉着他往图书角走，“快点，老师说让你顺便给我们讲讲怎么保护电子设备。”
图书角在教室后面，摆着个半旧的播放器，旁边堆着几盒故事磁带。林强拆开播放器，发现问题不大，就是按键磨损得厉害，接触不良。
“简单，换几个按键就行。”他从工具箱里拿出新按键，“你们平时用的时候，别太使劲按，也别用湿手碰……”
他一边修，一边给围过来看热闹的同学讲注意事项。孩子们听得很认真，有个小胖墩举着手问：“林叔叔，我家的点读笔总卡壳，你能修吗？”
“能啊，拿来我看看。”林强笑着说。
晓晓站在旁边，看着爸爸被同学们围着问东问西，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和平日里那个沉默寡言、总低着头的爸爸判若两人。她突然觉得，这样的爸爸好像……挺厉害的。
她觉得特别自豪。
为这样的爸爸。
播放器很快修好了，林强还顺便给它加了个简单的录音功能：“这样你们自己讲故事也能录下来了。”
正好班主任李老师走过来，笑着说：“林晓晓爸爸，真是太感谢了！这播放器坏了好几天，孩子们都念叨着呢。对了，我们学校想给退休教师活动室改一批设备，你有空吗？费用好说。”
其实，李老师早就留意到学校退休教师活动室的设备问题了。
上个月她去送文件时，亲眼看见几位老教师围着一台老式DVD机犯愁——按钮太小看不清，音量调起来费劲，想放段戏曲解闷，捣鼓了半天才弄出声音，还总断断续续。后来又听说，活动室的台灯亮度太高晃眼，椅子坐久了硌得慌，老教师们常念叨“要是能改改就好了”。
这事她记在了心里。学校虽有经费，但找外面的装修队要么嫌活儿小不愿接，要么不懂老人的实际需求，改出来的东西总不合用。
首到前阵子，班里的林晓晓说爸爸会给老人改东西，收音机、智能手环都能弄得顺手，她还特意去孙伟的超市看过。她去的时候，林强正蹲在地上，给一位老人把拐杖的底座换成防滑的，动作细心，说话也慢声细气，老人笑得合不拢嘴。
李老师当即决定，她要向领导申请，把这个项目给林强。
回校后就找领导申请，领导起初是犹豫，学校也有常合作的维修厂家，这次突然要找新的，他心里有些不放心。
班主任从群众意见，到费用等方面说服学校领导，磨了几天，领导才终于松了口，让她全权负责这事。巧的是，今天林强来给学校修播放器。这几天这台播放器坏了，孩子们上音乐课都没精打采的，现在看着林强三两下就把播放器修好，孩子们欢呼雀跃的样子，她更确定没找错人。
这不，林强刚收拾好工具，她就赶紧走过去，把事说了。
林强没想到这么大一笔生意从天而降。
“有空有空！”林强赶紧点头，“我明天就来看看。”
从学校出来，晓晓非要花自己零用钱请林强吃冰棍。两人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舔着绿豆冰棍。
“爸，”晓晓突然开口，“我们班同学都说你厉害。”
林强笑了：“就修个播放器，厉害什么。”
“就是厉害。”晓晓很认真地说，“李明他爸是老板，可他连自行车都不会修。”
林强被女儿的小小傲娇逗笑了
晓晓见爸爸笑了，自己也忍不住笑开了，露出两颗小虎牙。
送晓晓到小区门口，张敏己经等在那里。看见他们一起回来，眉头皱了皱，但没像往常那样冷嘲热讽，只是说：“晓晓，快上来写作业。”
“妈，爸修东西可厉害了，我们班老师都请他帮忙呢！”晓晓仰着头说。
张敏愣了一下，看了林强一眼，眼神不信，却最终没说什么，拉着晓晓进了楼道。
林强转身往回走，路过菜市场，买了块五花肉和一把青菜。晚风带着饭菜的香气吹过来，林强的脚步轻快了许多。他想起晓晓刚才的笑容，想起孩子们围着他问问题的样子，想起班主任信任的眼神。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不知道能不能给晓晓更好的生活。
但他知道，自己正在一点点找回失去的东西——被尊重的感觉，被需要的价值，还有作为父亲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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