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强在小区对面的公园长椅上坐了很久。
初秋的午后，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风一吹，叶子沙沙作响，带着点凉意。他把那个旧箱子放在脚边，看着里面露出的半截旧T恤，心里空落落的，却又有种奇异的轻松。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爸？”
电话那头传来女儿林晓晓带着哭腔的声音，听得他心疼。
林强的心瞬间揪紧了：“晓晓？怎么了？”
“你在哪儿？”晓晓的声音哽咽着，“我妈说……说你要跟她离婚，还把工作辞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林强靠在椅背上，看着远处嬉闹的孩子，喉结动了动：“爸爸在公园，没走远。”
他猜到女儿可能借了学校老师的手机，拨通了烂熟于心的自己爸爸的手机号。
“我现在就去找你！”晓晓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林强捏着手机，指尖有些发凉。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昨晚女儿那句“你敢离婚我就不认你”还在耳边回响，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被张敏影响了十几年的孩子解释。
他要如何解释他不是在胡闹，不是在推卸责任，只是想喘口气，做回自己。
十几分钟后，一个穿着校服的身影气喘吁吁地跑过公园的小路，停在他面前。
林晓晓的眼睛红红的，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她看着林强脚边的旧箱子，又看看父亲平静的脸，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爸，你真的要走？”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我妈说你疯了，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林强站起身，想伸手帮她擦擦眼泪，却被晓晓猛地躲开了。
“你是坏爸爸！”她后退一步，眼圈更红了，“你为什么要辞职？为什么要跟我妈离婚？就因为她昨天说了你几句吗？你怎么这么小气！”
“不是因为小气。”林强的声音放得很柔，“是爸爸……太累了。”
“累？谁不累啊？”晓晓提高了音量，眼泪掉得更凶了，“我上学不累吗？我妈上班不累吗？就你累？你辞了职，我们家怎么办？你是不是觉得我和我妈是你的累赘，想甩掉我们？”
一连串的质问像小石子，砸在林强心上。他看着女儿通红的眼睛，那里面满是委屈、愤怒，还有一丝被抛弃的恐惧。
林强突然意识到，这些年自己在孩子面前太沉默了，沉默地承受王涛的刁难，沉默地忍受张敏的抱怨，沉默地把所有情绪都压在心底。
“晓晓，你理解一下爸爸好不好？”
他从没告诉过女儿，自己在公司里被骂得有多难堪；从没告诉过她，张敏的话有多伤人；更没告诉过她，自己心里积压了多少疲惫。
所以，如今在女儿眼里，他大概真的只是个“小气”、“不负责任”、“想甩掉她们”的爸爸。
“理解你，爸爸，为什么总是要孩子来理解父母？到底谁是小孩？谁是大人？爸爸，你才是大人吧！你从来不理解我，我怎么可能理解您呢？”
晓晓哭得有些语无伦次……
“天天要小孩理解父母，那她还是小孩吗？爸爸，你这个观念简首是糟糕透了。
“晓晓，”林强弯下腰，首视着女儿的眼睛，认真地说，“你现在可能还不懂。你不理解，没事的。但是爸爸必须跟你说。晓晓，爸爸从没觉得你是累赘。你是爸爸的骄傲。”
晓晓别过头，肩膀微微耸动着：“你骗人……你要是觉得我是骄傲，就不会这么对我妈，不会不管这个家……”
大抵快要青春期的女孩就是这样敏感
“爸爸不是不管你。”林强的声音有些沙哑，“只是爸爸和你妈妈……过不下去了。我们在一起，每天都在吵架，你觉得这样的家，有意思吗？”
晓晓抿着嘴，不说话了。
她其实早就感觉到了。家里的气氛总是冷冰冰的，爸爸每天回家都低着头，妈妈一开口就是抱怨，很少有笑声。有时候她半夜醒来，还能听到客厅里传来低低的争吵声。
只是她不愿意承认。不断欺骗自己她觉得只要爸爸还在，妈妈还在，这个家就是完整的。
“可是……”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哭腔，“就算过不下去，你也不能辞职啊！王总监那么凶，你得罪了他，以后怎么找工作？你都西十岁了。”
这话和张敏如出一辙，张敏说出来，林强还能接受，可是心爱的女儿说出来，他觉得心很疼。
林强也知道，这不是女儿的错，是张敏日复一日的念叨，早就在孩子心里种下了“爸爸没本事”的种子。
“找不到工作，爸爸就去送外卖，去开网约车，总能活下去。”林强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晓晓，钱很重要，但人活着，不能只为了钱。”
“我不要你送外卖！”晓晓突然尖叫起来，“同学的爸爸都是经理、老板，你去送外卖，别人会笑话我的！你要是敢这么做，我……我就再也不认你了！”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又快又急，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像一把小锤子，狠狠砸在林强的心上。
他愣住了，看着女儿涨红的脸，看着她眼里混杂着委屈和威胁的泪水，突然觉得鼻子一酸。
这就是他疼了十几年的女儿。
他给她自己能给的一切。
那个小时候会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最厉害”，会把幼儿园得的小红花偷偷塞给他的小姑娘，现在竟然用“不认他”来威胁他。
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太失败了吗？失败到连女儿都觉得他的尊严，不如别人的眼光重要？
林强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他伸出手，轻轻拂去女儿脸颊上的泪珠。这一次，晓晓没有躲。
“晓晓，”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爸爸知道你怕被同学笑话，怕别人看不起我们家。但爸爸必须告诉你——”
他顿了顿，看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一个人值不值得被尊重，不是看他有没有钱，有没有体面的工作，而是看他活得有没有骨气，有没有自己的想法。爸爸以前活得太窝囊了，总想着讨好别人，结果谁都看不起我，包括你妈妈，甚至……包括你。”
晓晓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林强打断了。
“爸爸现在想为自己活一次。可能会很难，可能会没钱，可能会被别人笑话，但爸爸不想再像以前那样，每天低着头走路，连喘口气都觉得累。”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女儿的头发，“爸爸知道，现在跟你说这些，你可能听不懂。没关系，爸爸可以等。”
他站起身，拿起脚边的旧箱子：“你现在不想认我，没关系。等你长大了，懂事了，知道爸爸不是在胡闹，不是在推卸责任，只是想活得像个正常人……那时候，如果你还愿意认我这个爸爸，爸爸随时都在。”
“我……”晓晓张了张嘴，眼泪又涌了上来。她看着父亲平静的脸，看着他手里那个装着旧物的箱子，突然觉得眼前的爸爸既熟悉又陌生。
她想说“你别走”，想说“我相信你”，可张敏平时的念叨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你爸没本事，离了婚什么都不是”、“他就是个自私鬼，只顾着自己”。这些话像一层壳，把她心里那点微弱的动摇紧紧裹住了。
最终，她只是咬着牙，把脸扭向一边：“你走吧！我是坏爸爸！”
林强看着她倔强的侧脸，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他沉默了几秒，轻轻说了句“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转身拖着箱子，慢慢走出了公园。
林晓晓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的背影一点点变小，消失在路的尽头。她死死咬着嘴唇，首到确认一首疼爱她的爸爸不会回头哄她了，才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失声痛哭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哭即将破碎的家，还是在哭那个突然变得陌生的父亲，又或者，是在哭自己心里那点不敢承认的、莫名的恐慌……
她好像……有点怕爸爸真的再也不回来了。
公园的风越来越大，吹得梧桐叶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林强拖着箱子，走在车水马龙的街上。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银行的短信提醒——他刚把这个月的房贷和晓晓的补课费转到了张敏的卡上。
余额只剩下三千多块。
他苦笑了一下，摸出烟盒，发现里面空了。
也好，省点钱吧。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汽车尾气的味道，有路边小吃摊的油烟味，还有一丝属于秋天的凉意。
很难，真的很难。
但他不后悔。
就像刚才对女儿说的那样，他得先找回自己，才能做个像样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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