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强是踩着正午的阳光回到家的。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好几天，张敏催了物业好几次都没人来修，此刻黑洞洞的有些吓人。
林强掏出钥匙开门时，手顿了一下——这扇门，他进进出出十几年，今天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林强都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负面情绪向来只能独自消化。妻子张敏不再是可以倾诉的对象，反倒成了负面情绪的源头；他所有的付出都被视作理所当然，得不到丝毫珍惜与回应；所有的期待一次次落空，彼此间的信任也渐渐崩塌……
人的顿悟好似就在那么一瞬间，这两天，他突然觉得很清醒，也彻底明白，离婚并非是人生的失败，而是自我救赎。
林强也曾犹豫过，可他现在也想通了，曾经，他用“给晓晓一个完整的家”来束缚自己，可实际上，一个冷漠、充斥着争吵与怨气的家庭环境，对晓晓造成的伤害远比平静分手要大得多。
真正的爱，是给予晓晓情绪稳定、积极快乐的父母，而不是让晓晓在伪装出来的和谐家庭里备受煎熬……
门“咔哒”一声开了，迎面就是客厅里弥漫的饭菜香。张敏系着围裙，正把一盘红烧肉端上桌，看见他进来，手里的盘子重重往桌上一放，油星子溅出来几滴。
“哟，这不是林大英雄吗？”她扯下围裙，往沙发上一扔，抱起胳膊冷笑，“西十岁的男人裸辞了？怎么，被王总监赶出来，想回家蹭饭了？”
林强换着鞋，没接话。
可能是下定决心要离开了，他也无惧了。
“跟你说话呢！哑巴了？”张敏提高了音量，走到他面前，“王总监刚才又给我打电话了，说你在公司大闹一场，把工牌都摔了？林强，你是不是真不想过了？”
林强把外套挂在衣架上，转过身看着她：“我早就说过，不过了。离婚吧。”
“你今天是回来催离婚的？”张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突然笑起来，“你放心，我不会纠缠着你不放。”
“房贷我按时会转你卡上，抚养费也一样。”林强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其他的财产，我什么都不要。”
张敏爱女儿如命，林强知道，自己不想和张敏争，也是想为女儿晓晓留点什么。
比如这套房子。
“什么都不要？”张敏眼睛一瞪，冲到他面前，“林强你装什么清高？你是没脸要吧！这房子首付是我爸妈出的，家里存款是我一分一分攒的，你凭什么要？我告诉你，你净身出户都是便宜你了！”
林强喝了口凉水，压下喉咙里的涩意：“我没说要这些。我只要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张敏扫了一眼屋里，突然冲到卧室，把他放在衣柜最底层的旧箱子拖了出来，“哐当”一声扔在地上。箱子没锁，摔开了，里面露出几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一本磨破了封皮的技术书，还有个泛黄的相框——是他刚毕业时和恩师的合影。
“这些就是你的东西？”她用脚踢了踢箱子，语气里的鄙夷仿佛化为实质，“你是说这些破烂！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当年要不是我爸妈看你老实，同意我嫁给你，又出了钱，让我们在这里安了家，才住进这房子，否则你现在还在城中村租小单间呢。”
现在来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林强只觉得无比疲惫。
结婚时张敏父母确实不太满意他的家境，这些年张敏总拿这事挤兑他，以前他忍了，觉得夫妻间没必要计较。现在听着，只觉得心底发寒。
他竟然和这样的妻子过了这么多年日子？
门外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住在对门的王阿姨探进头来，手里还攥着刚织了一半的毛线团：“小敏，小林，你们最近怎么了？”
看到地上的箱子，王阿姨又关心道：“……这是咋了？好好的咋提离婚啊？”她边说边走进来，看见地上的箱子和两人紧绷的脸，连忙上前拉张敏的胳膊，“两口子哪有不吵架的？有话好好说，离婚可不是小事，孩子正是关键时候呢！”
张敏别过脸不说话，眼眶却红了。
王阿姨又转向林强，叹着气劝：“小林啊，作为邻居，我看着你们这么多年，小敏是脾气急了点，但心不坏。你俩有啥矛盾不能坐下来聊？你看你以前多疼小敏，现在咋说散就散？”
林强捏着水杯的手松了松，水顺着杯底滴在地板上，他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旧相框——照片里的自己，还没被生活磨掉眼里的光。
王阿姨见他不吭声，又拉着张敏絮絮叨叨：“你也是，跟小林好好说，别总提以前的事。夫妻过日子，互相让一步就过去了，哪能真离婚啊？”
见夫妻俩都不说话，王阿姨只能尴尬地把手在围裙上蹭了蹭，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转了转，最终还是关门离开。
林强蹲下身，开始往箱子里捡自己的东西。旧T恤是刚工作时买的，穿了五年舍不得扔；技术书是他考工程师证时啃下来的，笔记记得密密麻麻；导师的合影，是他这辈子最骄傲的时刻，只因当年导师说他是块搞技术的料。
这些东西，张敏嫌它们占地方，说了好几次要扔，都被他偷偷藏了起来。
“捡什么捡？”
现在是捡这些破烂的时候嘛
倒是说句话啊
张敏看着他弯腰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捶了一下桌子！
“咔嚓”一声，桌上的相框玻璃由于震动太过激烈，碎了。
林强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的平静瞬间被怒火点燃。他抓住张敏的手腕，力气大得让她疼得“嘶”了一声。
“张敏，你干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咆哮。
“我干什么？”张敏被他吓了一跳，随即挣扎着尖叫，“林强你弄疼我了！放开！你个疯子！”
林强死死攥着她的手腕，看着碎裂的玻璃，心里那根绷了十几年的弦，彻底断了。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张敏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茶几上，果盘摔在地上，苹果滚了一地。
“够了！”林强吼道，声音在客厅里回荡，“张敏，我受够你了！”
他指着地上的狼藉，指着张敏，胸口剧烈起伏：“我在公司被王涛骂，回来被你骂，十多年了！我忍了十多年！我以为只要我再努力点，再忍忍，这个家就能好起来！可你呢？你除了钱，除了骂我没本事，你还会什么？”
“我骂你怎么了？你本来就没本事！”张敏被他吼得也来了劲，捡起地上的苹果就往他身上砸，“你要是有本事，王涛会那么欺负你？你要是有本事，我用得着天天省吃俭用？林强，是你没本事，才让我们娘俩跟着你受委屈！”
苹果砸在林强胳膊上，滚落在地。他没躲，只是死死盯着张敏，眼神里的失望像潮水一样蔓延开来。
“我没本事。”他突然笑了，那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自嘲，“是，我没本事，不会拍马屁，不会抢功劳，所以在公司混不下去。我也没本事赚大钱，让你住大房子，开豪车。”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旧技术书，拍了拍上面的灰：“但我林强，没偷没抢，没对不起你，没对不起这个家，我每天早出晚归，辛辛苦苦，我挣的每一分钱都用在这个家，我问心无愧，我做了这么多，容忍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让你天天拿这些话戳我的心窝子！”
“那你想怎么样？”张敏红着眼眶，声音却依旧尖锐，“现在知道委屈了？早干嘛去了？有本事你别辞职啊！有本事你去求王涛啊！”
“我不会去求他。”林强把书放进箱子，又捡起那件旧T恤，“工作，我己经辞了。这婚，我也离定了。”
他站起身，拖着箱子往门口走。箱子的轮子碾过地上的一地狼藉，发出刺耳的声响。
“林强！”张敏突然冲过来，从后面捏住他的衣服，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别走……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话……只要你别辞职，我们还好好过日子……”
林强的身体僵了一下。这是这么多年来，张敏第一次对他说“我错了”。若是以前，他大概会心软，会回头，会继续忍下去。
可现在，他只觉得累。
他掰开她的手，力道不大，却异常坚定。
“张敏，”他转过身，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眼神里没有恨，只有近乎麻木的平静，“太晚了。我们早就过不下去了。”
他拖着箱子，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顿了顿。
“晓晓放学回来，跟她说一声，爸爸……不是不要她。”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屋里的哭声，也隔绝了他前半生的所有牵绊。
林强站在楼道里，看着手里的旧箱子，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箱子很轻，里面只有几件旧物，却像是装着他丢失己久的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拖着箱子，一步一步往下走。楼道里依旧漆黑，但他的脚步很稳。
走到楼下，阳光正好。他抬头看了看这栋楼，看了看自家紧闭的窗户，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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