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试卷还残留着钢笔书写留下的微凹痕迹，空气里弥漫着阳光炙烤塑胶跑道的独特气味，混合着少年人蓬勃的汗水和兴奋的喧嚣。教室墙壁上，“距离期末考试还有0天”的横幅被撕开一角，在微热的风里轻轻晃动，像一面宣告解放的旗帜。
苏瑾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将最后一张试卷递给前排的学委。笔袋拉链清脆的响声，在她听来宛如乐章。窗外，香樟树的叶子绿得晃眼，蝉鸣尚未达到鼎沸，却己迫不及待地编织着夏日的序曲。
“小瑾！这里！”好友林晓薇挤过喧闹的人群，脸颊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着光，手里挥舞着几张打印纸，“攻略我又优化了一遍！你看，第一天到海边，傍晚我们就可以去这个夜市，据说生蚝又便宜又新鲜！还有这个网红打卡点，我们早点去，避开人流……”
打印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和彩色图片，勾勒出一个阳光、沙滩、冰镇椰子的完美世界。苏瑾接过那几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纸，仿佛接住了整个夏天的重量和光芒。她们的头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行程，笑声像透明的肥皂泡，轻盈地飘荡在充满离别和期待气息的教室里。
书包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嗡嗡声固执地穿透了欢声笑语。
苏瑾漫不经心地掏出来，屏幕上来电显示的两个字，让她的笑容瞬间凝固——
【外婆】。
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一种微小的、冰冷的预感，像初冬的第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炽热的兴奋之上。
外婆很少主动给她打电话，尤其是在这种时候。通常只有春节前后，会有寥寥几句程式化的问候和关于归期的确认。
她下意识地划开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喂，外婆？”
电话那头没有寻常的问候，甚至没有背景音，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是真空般的寂静。然后，外婆那特有的、嘶哑而冷硬的声音响了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淬过冰的石子，清晰地砸进她的耳膜：
“小瑾。期末考试结束了吧。”
不是疑问，是冰冷的陈述。
“嗯，刚考完……”苏瑾试图让语气轻松一些，“外婆，我跟您说，我和同学计划……”
“立刻回来。”外婆的声音毫无波澜地打断她，没有丝毫犹豫，不容任何置疑，像一把快刀，干脆利落地斩断了她尚未完全说出口的夏日畅想，“暑假取消。马上买票，回湘西老家。”
教室里的喧嚣似乎在瞬间退潮，变得遥远而模糊。苏瑾愣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那几张精心准备的攻略，纸张边缘变得皱巴巴的。
“为…为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外婆，我早就计划好了，我们酒店都看了，车票也……”
“家族的担子，该你扛了。”外婆的声音没有丝毫放缓，反而更加沉重，带着一种古老的、不容抗拒的威严，“那些玩闹，以后再说。立刻，回来。”
家族的担子？又是这句话！一种混合着委屈、愤怒和莫名恐惧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那是什么担子？凭什么在她十六岁这年，就这样蛮横地夺走她规划己久的生活？
“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担子这么急？就不能等几天吗？或者……”她试图挣扎，语气里带上了恳求。
“不能等！”外婆的声调陡然拔高，透出一股近乎严厉的焦灼和一种深藏其后的、令人心悸的冷硬，“时间到了就是到了！由不得你任性！苏瑾，你是苏家的女儿，这是你的命！”
“命？”这个字眼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苏瑾所有的情绪气球。她感到一阵荒谬和彻骨的冰凉。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只剩下电流微弱的滋滋声，仿佛信号正穿过遥远而阴郁的山峦。然后，外婆的声音再次响起，稍微缓和了些，却带着更令人不安的、语焉不详的沉重：
“山里……最近不太平。有些东西，不能再拖了。你需要回来，学会怎么‘送人’。”
“送人？”送什么人？怎么送？无数个疑问在她脑海里炸开，却一个也问不出口。外婆的语气里有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关乎某种沉重责任的意味，让她所有的抗议和疑问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早的一班车。”外婆最后下达了指令，语气是不容商量的最终决断，“到家前，别乱吃东西。尤其是……别人给的红色果子。”
电话戛然而止，只剩下单调的忙音。
嘟嘟嘟——
苏瑾僵硬地举着手机，站在原地，仿佛被瞬间冻结。窗外明媚的阳光变得刺眼，同学们的欢笑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实。手心里，那几张承载着夏日幻梦的攻略纸，不知何时己被捏得不成样子。
“小瑾？怎么了？谁的电话？”林晓薇担忧地碰了碰她的胳膊。
苏瑾缓缓转过头，脸色苍白得吓人。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外婆那句“学会怎么‘送人’”和“别乱吃东西”像诡异的咒语，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低头，看着屏幕上那通短暂却彻底颠覆了她世界的通话记录，又缓缓抬眼，望向窗外蔚蓝如洗的天空和灿烂到残酷的阳光。
暑假的枷锁，在她尚未意识到的时候，己经以一种无比沉重和诡异的方式，牢牢锁在了她的肩上。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湘西深山老宅里，那只通体乌黑的玄猫，正懒洋洋地蜷在外婆的膝头。外婆枯瘦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它油光水滑的皮毛，浑浊的目光投向窗外层峦叠嶂的、被云雾笼罩的远山，低声喃喃，仿佛在对猫说，又仿佛在对自己说：
“时候到了……那东西……也快要等不及了……”
猫的碧绿瞳孔在昏暗的堂屋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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