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的光辉，冰冷地泼洒在林间小道上，将叶片和石子染成一种诡异的、介于生与死之间的暗红色调。溪流的哗哗声被远远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沉甸甸的寂静，只有风吹过高大树冠时发出的、永无止息般的低沉呜咽。
苏瑾走在这条被月光照亮的狭窄小径上。
她走在最前面，每一步都迈得僵硬而虚浮，仿佛踩在云端，又像是深陷于无法醒来的梦魇。冰冷的青铜铃铛被她死死攥在右手心，那沁入骨髓的寒意早己麻木了她的指尖，却依旧顽强地、一丝丝地向她的心脏渗透。
她的身后，隔着两三步的距离，是那个小小的身影。
覆盖着白布的尸身，正以一种绝非自然的方式，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跟着她。它的步伐僵硬而均匀，落地时几乎听不到声音，只有偶尔踩断一根枯枝，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惊得苏瑾心脏骤缩。
她没有回头。不敢回头。
每一次眼角的余光瞥见地上那个被月光拉长的、沉默跟随的小小影子，一股冰冷的战栗就会顺着她的脊椎急速爬升，让她头皮发麻。鼻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混合了冷香与微腥的气息，此刻更添了一丝山间夜露的潮湿和腐叶的味道。
生理上的不适汹涌而来。胃袋紧缩，喉咙里泛着酸水，一种强烈的呕吐感不断上涌，又被她死死咽下。双腿如同灌了铅，又像是踩在棉花上，绵软无力，却又不得不支撑着她向前挪动。
“左转，避开那丛开白花的刺藤。”外婆的声音突然从她口袋里开着的手机里传出，通过免提功能，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微弱的回音。那声音冰冷、平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指挥她如何去菜市场买菜。“白花近阴，碰了，容易惊扰他。”
苏瑾猛地停下脚步，这才发现前方小径旁果然生着一大片茂密的刺藤，上面星星点点缀满了细小的白色花朵，在红月下白得有些瘆人。她僵硬地转向左边，小心翼翼地避开。
尸身也随着她的停顿而停顿，转向，动作精准得令人毛骨悚然。
“外婆……还要走多远？”苏瑾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细小得几乎被风声吞没。
“该到的时候自然就到了。”外婆的回答一如既往地莫测高深，“专心看路。记住地势起伏，记住特殊标记的树木。这条路，以后你得自己走。”
以后？自己走？苏瑾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抗议被更深的恐惧压了下去。她不敢想象没有外婆那冰冷声音指引的夜晚，独自一人，带着……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咬紧牙关，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玄猫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或许正潜行在旁边的密林中，那双碧眼始终监视着一切。
小径开始向上蜿蜒，坡度渐陡。苏瑾的呼吸变得急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被夜风一吹，冰涼刺骨。身后的脚步声依旧稳定得可怕，仿佛不知疲倦。
在一个陡坡前，苏瑾脚下一滑，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旁边的树干稳住身形。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粗糙树皮的刹那——
“别碰！”外婆的厉喝声猛地从手机里炸响，前所未有的急促。
苏瑾的手僵在半空。
“看看你左边三尺外的地上，那是什么？”外婆的声音紧绷着。
苏瑾的心脏狂跳着，依言看去。在月光照不到的树根阴影里，隐约能看到几颗散落的、指甲盖大小的鲜红色果实，像是被什么动物啃食后丢弃的，色泽艳丽的近乎妖异。
“那是‘鬼哭莓’，”外婆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深深的忌惮，“活人碰了，噩梦缠身。死人碰了……容易激起怨念，不肯上路。绕开走，远一点。”
一股寒意瞬间席卷了苏瑾。她猛地缩回手，像是躲避毒蛇般远远绕开那片阴影，心脏怦怦首跳，几乎要撞出胸腔。这个世界，一夜之间变得无比陌生而危险，每一处阴影里都可能隐藏着无法理解的恐怖。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踏上的，绝非寻常之路。
恐惧和巨大的心理压力几乎要将她压垮。她看着前方似乎永无止境的、被红月笼罩的山路，一种深刻的绝望和无助感攫住了她。为什么是她？凭什么她要经历这些？
就在这时，外婆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却带着更沉重的意味：“觉得撑不住了？想想那孩子。他比你更怕，更疼，更想回家。”
回家……
苏瑾猛地一震。她下意识地，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微微侧过头，目光飞快地扫过身后那亦步亦趋的、盖着白布的小小身影。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恐惧依旧存在，却混杂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丝微弱的、被称为“责任”的东西。
她颤抖地、极其缓慢地伸出左手，不是去触碰尸体，而是向着那个方向，虚空地、试探性地靠近了一些。
就在她的指尖距离那冰冷白布尚有半尺距离时——
一股冰冷、尖锐、混杂着无尽恐惧和剧烈痛苦的情绪碎片，像一把烧红的冰锥，毫无预兆地、凶狠地刺入她的脑海！
“啊！”苏瑾短促地惊叫一声，猛地缩回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踉跄着后退两步，差点摔倒在地。
那感觉短暂却极其强烈。黑暗、窒息、无法理解的疼痛、还有无边无际的、属于幼童最原始的惊惧……虽然只是一闪而逝的碎片，却真实得让她浑身发冷，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手机里，外婆沉默了片刻，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状。良久，她的声音才再次传来，听不出情绪，却仿佛洞悉了一切：
“感觉到了？”
苏瑾捂住胸口，大口喘着气，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尽管对方根本看不见。
“记住这种感觉。”外婆的声音冷硬如铁，却又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以后，这就是你的眼睛。现在，收起你的怜悯，集中精神。”
“前面的岔路口，选右边那条被月光照亮的路。左边的阴影里，有东西……不太喜欢活人靠近。”
苏瑾猛地抬头，看向前方不远处。小径在那里一分为二，右边沐浴在诡异的红月光辉下，而左边则完全隐没在浓稠的、深不见底的黑暗里，那黑暗之中，仿佛有比夜更黑的东西在缓缓流动。
她握紧了冰冷的引魂铃，手心里的汗变得冰涼。
【第西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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