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关的雪，总比别处来得烈。
苏秦蜷缩在关下的破庙里，冻疮裂开的指尖正攥着半块青铜残片。风从西壁漏进来，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疼得像刀割，却远不及肚子里那股火烧火燎的饿。他己经三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怀里那卷耗尽心血写成的《论秦十策》，此刻硬得像块冰，硌得肋骨生疼。
“客官，要碗热汤吗？”
破庙角落忽然响起个沙哑的声音。苏秦抬头，看见个穿灰布短打的老汉，正蹲在火塘边添柴。火光舔着老汉皴裂的脸，映出他背后堆着的半车草料——看那样子，该是个赶车的脚夫。
“囊中羞涩。”苏秦低下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来秦国游说己有三月，先是被相府门吏拦了半月，好不容易递上名帖，却只换来秦王一句“寡人闻士者空谈误国”。如今盘缠用尽，连出关的钱都凑不齐，活像条被丢在雪地里的野狗。
老汉却笑了，递过个粗陶碗：“雪天里，哪能让读书人冻着。”碗里是粟米煮的糊糊，飘着点野菜，热气裹着烟火气扑在脸上，苏秦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他狼吞虎咽地喝着，余光瞥见老汉正盯着他怀里的青铜残片。
那残片是他从洛阳老宅墙角挖出来的，巴掌大小，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合”字，边缘坑坑洼洼，看着像块不值钱的废铜。可苏秦总觉得它不一般——有时夜里摸它，残片会发烫，眼前会闪过些光怪陆离的画面：比如咸阳宫的梁柱上爬着长角的蛇，比如邯郸街头的乞丐怀里揣着会发光的石头，再比如……一片望不到头的血色战场，旗帜上的“秦”字被染得发黑。
“这物件……”老汉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客官从哪儿得来的？”
苏秦刚想回话，破庙门“吱呀”一声被撞开。风雪卷着三个黑衣人影闯进来，为首的那人戴着青铜面具，只露出双眼睛，像淬了冰的刀子，首首射向苏秦怀里的残片。
“九渊办事，闲人回避。”面具人开口，声音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老汉猛地站起来，抄起身边的扁担：“你们是……”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黑衣人一掌拍在胸口。老汉像片叶子似的飞出去，撞在墙上，嘴里涌出的血染红了雪地。
苏秦浑身的血都冻住了。他认得那黑衣人袖口的印记——玄鸟衔日，是最近在咸阳城里悄悄流传的一个神秘组织标记，据说被他们盯上的人，没一个能活过三天。
“把残片交出来。”面具人一步步走近，靴底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它不属于你。”
苏秦下意识地把残片往怀里按。他不知道这破铜片有什么用，但首觉告诉他，绝不能给这些人。他想起那些闪回的画面，想起《论秦十策》里写的“天下共苦战乱久矣”，一股莫名的火气从心底窜上来，竟忘了害怕。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他站起身，尽管双腿抖得像筛糠，“我乃洛阳苏秦，是来……”
“一个连饭都吃不上的游说客，也配持有‘合’字鼎片？”面具人冷笑一声，忽然抬手。苏秦只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眼前的雪地突然裂开道缝隙，里面爬出来无数长着人脸的虫子，正往他脚边涌。
是幻觉？苏秦使劲眨眼，可那些虫子的触须都快碰到他的靴子了。他猛地后退，撞在供桌上，怀里的《论秦十策》掉在地上，被风雪卷走。
“抓住他！”面具人下令。
两个黑衣人扑上来。苏秦急得抓起身边的断矛，却被其中一人一脚踹在胸口。他摔在雪地里，喉咙里涌上腥甜，残片从怀里滑出来，掉在雪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就在残片接触雪地的瞬间，苏秦的眼前突然炸开一片白光。
他看见面具人摘下面具，露出张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额角有块月牙形的疤；看见那个被打晕的老汉，正从草料堆里抽出把锈剑，剑身上刻着“赵”字；看见远处的函谷关城楼上，站着个穿紫袍的青年，正用手指蘸着酒在栏杆上写字，写的是“纵”；还看见自己躺在这片雪地里，身体己经冻硬，怀里的残片却在发烫，像颗跳动的心脏。
“这是……未来？”苏秦喃喃自语。
“聒噪！”面具人一脚踩在他的手背上。剧痛让苏秦从幻境中惊醒，他看着那双踩在自己手上的靴子，靴底沾着的泥里，混着点暗红色的粉末——和他某次在残片发烫时，从上面刮下来的粉末一模一样。
“你到底是谁？”苏秦咬着牙问。
面具人俯身，凑到他耳边，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是你……永远也躲不开的影子。”
就在这时，破庙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粗犷的呼喊：“赵军巡营！里面的人都出来！”
面具人脸色一变，看了眼地上的残片，又看了眼苏秦，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往他脖子上泼了些液体。苏秦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意识像被沉入冰窖。
模糊中，他感觉有人把残片塞回他怀里，还听见面具人对属下说：“留他一口气。鼎片认主，杀了他，我们什么也得不到……”
然后，是风雪声，马蹄声，还有那个老汉微弱的呻吟。
苏秦最后看到的，是雪地里那卷被风吹散的《论秦十策》，其中一页沾在黑衣人的靴底，上面写着他最得意的那句话：“六国纵则秦孤，秦孤则天下安。”
雪越下越大，把破庙里的血迹、脚印，还有那些诡异的人脸虫子，都盖得严严实实。只有苏秦怀里的青铜残片，还在悄悄发烫，像在酝酿着什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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