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的风，总带着书卷气。
张仪站在稷下学宫的石阶上，指尖捻着枚竹简，竹简上刻着“勿信苏秦”西个字——这是他昨夜趁着神智清明时刻下的。风从檐角吹过，带着槐花香，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疲惫。左眼的灰色瞳孔又开始发烫，像有只虫子在里面爬，逼得他不得不闭上眼，靠在冰凉的石柱上喘息。
“张兄，又不舒服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张仪睁开眼，看见穿白袍的淳于髡正摇着折扇走来。淳于髡是稷下学宫的博士，以辩才闻名，也是少数知道他“蚀骨”之术后遗症的人。“老毛病了。”张仪笑了笑，将竹简藏进袖中，“淳于先生怎么有空出来？”
“听闻张兄从秦国来，特来请教。”淳于髡凑近，压低声音，“秦国近来动作频频，又是联赵，又是攻韩，张兄可知其深意？”
张仪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心头的烦躁。他想起离开函谷关前，“九渊”的使者找到他，说只要他能说服齐王与秦结盟，就给他“解蛊”的药。可他知道，那所谓的解药，不过是让他彻底沦为傀儡的毒药。
“深意？”张仪挑眉，“自然是为了一统天下。”
淳于髡摇了摇头：“非也。我听闻，秦国的动作，都与一个叫‘九渊’的组织有关。张兄在秦为官，想必听过这个名字？”
张仪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没想到，“九渊”的名号竟己传到了临淄。左眼的灰色瞳孔突然剧烈刺痛，眼前闪过一幅画面：他站在临淄城头，手里的匕首沾满了血，血滴在地上，汇成“九渊”的玄鸟印记，而他身后，是被大火吞噬的稷下学宫。
“张兄？”淳于髡担忧地看着他。
“没什么。”张仪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淳于先生多虑了。不过是些江湖术士的妄言，当不得真。”他转身想走，却被淳于髡拉住了衣袖。
“张兄可知，苏秦来过临淄？”淳于髡的声音很轻，“就在三天前，他还在学宫的论台上，与诸子辩论合纵之策。”
张仪愣住了。苏秦来临淄了？他为什么不找自己？是还在记恨当年的分歧，还是……在提防他？左眼的刺痛越来越烈，他仿佛能看见苏秦站在论台上的样子，白衣胜雪，言辞锐利，与记忆中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的小师弟判若两人。
“他在哪？”张仪的声音有些发颤。
淳于髡指了指学宫深处的竹林：“说是要找些失传的竹简，去了藏书楼。”
张仪没再说话，转身冲向竹林。脚下的青石板被踩得“咚咚”响，像在敲打着他的心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苏秦，是想质问他为何隐瞒行踪，还是想确认他是否安好，又或者……是想验证左眼看到的幻境会不会成真。
藏书楼藏在竹林深处，是座三层的木楼，楼外爬满了青藤。张仪推开门，里面弥漫着陈旧的书卷味，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楼里很静，只有翻动竹简的沙沙声。
他走上二楼，看见苏秦正站在书架前，手里捧着卷竹简，看得入神。阳光落在他的侧脸，将他的睫毛映出淡淡的阴影，像幅静止的画。
“师弟。”张仪的声音有些沙哑。
苏秦回过头，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师兄？你怎么来了？”
张仪看着他，喉咙有些发紧。他想质问，想发火，却在看到苏秦笑容的瞬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左眼的刺痛突然消失了，灰色的瞳孔里映出的，不再是血腥的幻境，而是多年前在鬼谷的日子——两人挤在一间茅屋里，就着油灯讨论兵法，苏秦总爱抢他的酒喝，却会在他生病时彻夜不眠地照顾。
“来看看你。”张仪灌了口酒，掩饰自己的失态，“听说你在学宫论辩，怎么不告诉我？”
“怕打扰师兄。”苏秦放下竹简，“听说你在秦国做了客卿，很忙吧？”
“忙倒是忙，却也没忙到连见师弟的时间都没有。”张仪的语气软了下来，“你找什么竹简？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苏秦从怀里掏出块青铜残片：“我在找与这残片有关的记载。它上面的‘合’字，似乎与周显王年间的鼎裂事件有关。”
张仪的目光落在残片上，眼神复杂。他想起“九渊”使者的话，想起袖中“勿信苏秦”的竹简，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我知道些线索。”张仪突然说，“临淄城外的牛山，有座废弃的祭坛，祭坛的石壁上，刻着与鼎裂有关的图案。”
苏秦眼睛一亮：“真的？”
“自然是真的。”张仪点头，“不过那地方很危险，据说闹鬼，不如我们明天一起去看看？”
苏秦犹豫了一下：“好。”
张仪看着他，嘴角扬起一抹笑容，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他知道自己在撒谎，牛山根本没有什么祭坛，那是“九渊”给他的坐标，是个陷阱。可他控制不住自己——脑子里的“蛊”在叫嚣，逼他按照“九渊”的命令行事，而他仅存的理智，却在疯狂地挣扎。
“那就这么定了。”张仪转身想走，他怕再待下去，会忍不住说出真相。
“师兄。”苏秦突然叫住他。
张仪回过头。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苏秦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担忧，“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张仪的心猛地一颤。他看着苏秦担忧的眼神，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他想告诉苏秦“九渊”的阴谋，想告诉他自己脑子里的“蛊”，想求他救自己，却在话到嘴边的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堵住了。
脑子里的“蛊”开始疯狂地噬咬他的神经，剧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左眼的灰色瞳孔再次变得浑浊，映出的幻境越来越清晰：他将苏秦引到牛山，“九渊”的人突然杀出，他亲手将匕首刺进苏秦的胸口，苏秦的血溅在他的脸上，带着温热的气息……
“我没事。”张仪咬着牙，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明天一早，我在学宫门口等你。”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藏书楼。竹林里的风很大，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拉扯他的脚步。
他靠在一棵老槐树下，剧烈地喘息着，从怀里掏出那卷“勿信苏秦”的竹简，想将它撕碎，却又舍不得。这是他仅存的理智，是他对抗“蛊”的唯一武器。
“对不起，师弟。”张仪喃喃自语，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竹简上，晕开了上面的字迹。
临淄的风还在吹，带着书卷气，却吹不散他心中的痛苦与挣扎。他知道，明天的牛山之行，等待他们的，很可能是一场无法挽回的悲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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