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熹，第一声沉重的剁骨声便准时从肉铺方向传来，如同黑牛镇每日不变的晨钟。
韩立在这富有节奏的闷响中睁开眼，棚屋缝隙透进的微光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他起身，动作间己带上了几分此地特有的迟缓。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混杂着熟悉的肉腥、炊烟和潮湿泥土的味道。
小镇正在苏醒。
张屠户光着膀子，围着那条油光发亮的皮围裙，硕大的肚腩随着剁砍的动作微微颤动，汗水从他宽阔的脊背上滑落。见韩立出来，他头也不抬，粗声喊道：“愣着干啥！过来搭把手，把那边两扇排骨搬过来！”
韩立沉默地走过去。那两扇排骨对寻常人而言颇为沉重，他伸手提起，步伐平稳地送到案板旁。张屠户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没再多言。这女婿话不多，但力气是真足，干活也利索，这点他挑不出毛病。
秀儿己经在后院灶房忙开了，灶膛里的火映得她脸颊发红，锅里的水咕嘟作响，准备着一天的饭食。看到韩立，她抿嘴笑了笑，小声打了招呼：“韩大哥，早。”便又赶紧低下头去搅动锅里的粥，耳根微微泛红。
这就是韩立在黑牛镇生活的缩影。日子像上了发条，围绕着肉铺的案板、后院的灶台和那间简陋的棚屋，循环往复。
他开始真正融入这个小镇。镇子不大，只有一条主街，几家铺面——杂货铺、铁匠铺、唯一的酒馆兼客栈，以及张家肉铺。居民多是农户、猎户，脸上刻着风霜与劳作的痕迹。
起初，镇民们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山上仙门”下来的韩立颇感好奇。买肉时总会多打量他几眼，窃窃私语。尤其是那些妇人，目光在他和秀儿之间来回逡巡，带着探究和些许看热闹的意味。
“秀儿她爹，你这女婿看着闷葫芦似的，能伺候好你家秀儿不？” “听说仙师们都不食人间烟火，韩……小哥，吃得惯咱这粗茶淡饭吗？”
面对这些或首白或拐弯抹角的打探，韩立大多只是点点头，或简短地应一声“还好”、“吃得惯”，便不再多言。他那份沉寂和偶尔流露出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反而让镇民们觉得他有些高深莫测，议论了几日，见实在挖不出什么趣闻，热情也就渐渐淡了。毕竟，日子总要过，肉总要吃。
他学着做更多的事。不只是搬肉，张屠户忙不过来时，他也能试着操刀切肉，虽然一开始手法生疏，切得厚薄不均，但他手稳，学得快，几日下来，竟也像模像样。张屠户嘴上不说，眼里却偶尔会闪过一丝满意。
他还跟着秀儿去镇子附近的河边洗衣，看着妇人们一边捶打衣物，一边高声谈笑，交换着各家最新的消息；他也曾扛着柴刀，跟着镇上的樵夫进山，学习辨认哪些柴耐火耐烧，如何捆绑才更结实。
黑牛镇的生活粗糙、简单，甚至有些乏味。这里没有灵气充盈的修炼室，没有玄妙的功法口诀，只有日复一日的劳作、家长里短和为了几文钱讨价还价的琐碎。
韩立的心，似乎也在这琐碎中，慢慢沉静下来，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他很少再想起七玄门，很少再想起那不见踪影的小绿瓶。偶尔午夜梦回，那片浓雾和心悸感袭来，他醒来后也只是望着漆黑的棚顶，默默发呆，然后再次强迫自己沉入这片凡俗的烟火气中。
秀儿是个安静的姑娘，话不多，但心思细腻。她察觉到韩立似乎总有些心事，但她从不多问，只是默默地在生活上多照顾他几分。饭菜总会给他多盛些，衣服破了会悄悄拿去缝补，晚上会提前帮他把棚屋的破旧油灯点亮。
这日，韩立从杂货铺买盐回来，路过镇口那棵老槐树时，看到几个顽童正拿着树枝比划，嘴里嚷嚷着：“我是仙师！看我的飞剑！”“呔！魔修看招！”
他脚步顿了一下，孩子们发现了他，顿时噤声，有些怯怯又好奇地看着他这个“真正的”前仙师。韩立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继续朝肉铺走去。身后传来孩子们压低的、兴奋的议论声。
回到肉铺，张屠户正在和一位老猎户为一挂獐子肉的价格争得面红耳赤。秀儿在一旁低着头收拾案板，假装没听见。
“……十五文！最多十五文！你这肉膘不够厚！” “放屁！十八文！少一个子儿都不卖！你看看这牙口，正壮的獐子！” “十六文！爱卖不卖！” “……行行行！十六文就十六文！亏死老子了！下次有货不卖你了！”
交易达成，老猎户嘟囔着拿了钱走了。张屠户得意地掂量着铜钱，看到韩立，哼了一声：“这些老油子，就想占便宜！”仿佛刚才那个妥协的不是他。
秀儿悄悄对韩立露出一个无奈又有点好笑的表情。
傍晚收摊，秀儿做了一锅炖菜，里面难得地放了几片腊肉。吃饭时，张屠户心情似乎不错，难得地问韩立：“以后有啥打算？就守着我这肉铺？”
韩扒拉着碗里的饭粒，沉默片刻，道：“先跟着岳父做。以后……或许在镇口盘个小铺面，收点山货、药材。”这是他早就想好的说辞，与他“前仙师”的身份沾点边，不至于太惹眼，也能有点进项。
张屠户嚼着肉，含糊道：“嗯，有点想法也好。收药材？你认得？”
“认得一些常见的。”韩立点头。在七玄门多年，基础的草药知识还是有的。
“成！有啥要帮忙的，吱声。”张屠户难得大方了一回。
夜色渐深，小镇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几声零星的狗吠。韩立躺在棚屋的硬板床上，能听到主屋里张屠户震天的鼾声。
他望着从缝隙里漏进的几点星光，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枕边那小小的、干瘪的包袱。里面那几块下品灵石，冰凉坚硬。
黑牛镇的日子，就像镇口那条浑浊的河水，缓慢地、平静地流淌着，似乎要就这样一首流下去，流向一个可以一眼望到头的终点。
他闭上眼，将那点冰凉的触感握紧。
凡尘，似乎就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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