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黑牛镇缓慢流淌，韩立像一块被溪水冲刷的石头，渐渐磨去了棱角，沉入水底。他与张家的日常，也从一开始的疏离客气，变得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熟稔。
这熟稔，大半落在秀儿身上。
秀儿话不多，总是低着头，手脚却从未停过。天不亮就起身烧火做饭，伺候父亲吃完出摊，便忙着洒扫庭院、浆洗衣物、喂鸡拾蛋。肉铺忙时，她也能挽起袖子，帮忙收钱记账，递个刀具，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竟也十分利落。
韩立大多沉默地看着。他依旧住在那个西面漏风的棚屋，但秀儿总会趁他不在时，悄悄将里面收拾得整齐些，地面扫得干净，破旧的被褥叠得方正。有时他干完活回来，会发现门口放着一碗温热的茶水，或是一小碟她自己腌的咸菜。
她对他的照顾，细致又带着小心翼翼的距离感，仿佛对待一件易碎又珍贵的物什。
这日午后，肉铺清闲些。张屠户靠在椅子里打盹，鼾声渐起。秀儿坐在院门槛上，就着天光，缝补一件她爹磨破的汗衫。针脚细密均匀，一看便是做惯了活计的。
韩立搬了张矮凳坐在不远处，拿着一块磨刀石，慢吞吞地磨着剁骨刀。刺啦——刺啦——声音单调而重复。
空气中弥漫着午后暖洋洋的倦意。
秀儿偶尔抬头偷偷瞧他一眼，又飞快低下。几次之后，她像是鼓足了勇气，声如蚊蚋地开口：“韩大哥……在山上的时候，是不是很辛苦？”
韩磨刀的动作顿了一下。山上？那二十年挣扎求而不得的岁月，岂是“辛苦”二字可以概括。
“还好。”他含糊地应道，声音被磨刀声掩盖了大半。
“我听说……仙师们都要打坐，一坐就好久好久，不吃不喝。”秀儿的声音稍微大了些，带着纯粹的好奇，“是真的吗？”
“嗯。”韩立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会不会腿麻？”她抬起头，眼睛睁得圆圆的，竟是问了个极其实在的问题。
韩立愣了一下，看向她。秀儿被他一看，脸瞬间红透，慌忙低下头，手里的针差点扎到手指。
“……会。”韩立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首，继续磨刀。
秀儿却像是得到了什么了不起的答案，小声嘀咕：“我就知道……”仿佛仙师们也会腿麻这件事，让她觉得山上和山下，似乎也没那么遥不可及。
又一阵沉默。只有磨刀声和远处隐约的鸡鸣。
“镇东头的李婶子，前日生了，是个大胖小子。”秀儿忽然又轻声说起闲话，像是想找些话题，“王猎户家的大黄狗前几日走丢了，找回来时瘸了一条腿，可怜见的……”
她说这些时，语气温软，带着寻常女子对家长里短的自然关注。韩立大多只是听着，偶尔极简地应一声“嗯”。
但他发现，自己竟也慢慢听着。这些琐碎、平凡甚至无聊的事情，像涓涓细流，冲刷着他心底那块冰冷的巨石，虽然无法撼动，却也让那坚冰边缘，似乎稍稍润湿了些许。
秀儿见他并不反感，话也渐渐多起来。她说起春天山上的野菜哪种最嫩，夏天河里哪处最凉快，秋天镇外哪片林子野果子最甜，冬天如何腌渍酸菜才能又脆又不坏。
她的世界很小，就是黑牛镇和周围的山野河流。她的见识也浅，最高的向往，或许就是镇里杂货铺新到的花布，或是年节时能吃上一顿带肉的饺子。
但她说这些时，眼神是亮的，带着一种对生活本真的、细微的期盼和满足。
有一回，韩立搬一扇沉重的猪肉时，袖子被铁钩划破了一道口子。他并未在意。第二日，却发现那件衣服叠放在棚屋的床头，破口处被细细密密地缝好了，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针脚精巧，用的是同色的线。
他拿起衣服，看了片刻。
晚上吃饭时，他对着低头扒饭的秀儿，低声说了句：“多谢。”
秀儿猛地抬头，脸上瞬间飞红，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被抓住，慌乱地摆手：“没、没什么的，韩大哥……我顺手就……”
张屠户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嘟囔了一句：“吃饭就吃饭，嘀咕啥呢！”
韩立不再说话，秀儿也重新低下头，只是耳垂依旧红得剔透。
随着婚期临近，秀儿似乎愈发忙碌起来。她开始偷偷缝制自己的嫁衣，虽然料子只是普通的红布，但她绣得极其认真，偶尔被韩立撞见，便像受惊的兔子般慌忙藏起来，脸红得能滴出血。
她看韩立的眼神，也渐渐有了些不同。少了些最初的畏惧和好奇，多了些朦胧的、属于待嫁女子的羞涩和期盼。那目光偶尔落在韩立身上，温温软软的，带着热度，让韩立有些不适，却又无法忽视。
这日，张屠户被邻镇相熟的屠户请去喝酒，肉铺提前关了门。秀儿做了两个小菜，和韩立对坐吃饭。气氛有些安静的尴尬。
“韩大哥……”秀儿忽然小声问，“以后……我们也会像爹娘那样吗？”
韩立夹菜的手停住。他从未想过“以后”，更没想过“我们”。他的人生计划，只是在黑牛镇活下去，仅此而己。
他抬眼，看到秀儿正望着他，眼神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渴望。
那一刻，韩立忽然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子，即将成为他的妻子。她不是一个符号，不是一个用来安身立命的工具。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有着对未来的简单憧憬。
而他，能给她的，似乎只有这黑牛镇的一隅天地，和一眼能望到头的、平凡的日后。
“……吃饭吧。”他最终只是说道，避开了她的目光。
秀儿眼底的光微微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亮起，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安静吃饭。
夜色渐深，韩立回到棚屋。窗外月色如水，洒落一地清冷。
他躺在床上，却能听到主屋里，秀儿极小极轻的哼唱声，不成调子，却透着一种简单的欢愉。她似乎在整理她那些小小的“嫁妆”——也许是一根新买的红头绳，也许是一方绣了花的帕子。
那细微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韩立早己冰封的心湖。
他闭上眼。
张家女，张秀儿。一个普通的凡人女子。
或许，这就是他最终的归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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