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凉，院角那棵老榆树的叶子开始泛黄飘落。肉铺里的气味似乎也因气温下降而不再那么浓烈呛人。
这日清晨，张屠户剁完骨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吆喝开张。他拎着那把油光锃亮的砍骨刀，在清水桶里哗啦啦地涮了涮，用汗巾胡乱擦了把手和脸，便朝着正在后院劈柴的韩立粗声喊道：“喂！小子，过来！有点事说道说道！”
韩立放下柴刀，跟着张屠户进了堂屋。秀儿正端着粥碗从灶房出来，见状脚步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低着头快步将粥碗放到桌上，便想转身避开。
“秀儿，你也听着！”张屠户叫住她，自己先大马金刀地在主位坐了，指了指旁边的条凳。
秀儿捏着衣角，小心翼翼地挨着条凳边缘坐下，垂着眼睑，不敢看人。韩立在她对面坐下，面色平静。
堂屋里一时有些安静，只听得见张屠户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他搓了搓蒲扇般的大手，目光在韩立和女儿身上扫了个来回，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眼瞅着天凉快了，你俩的事儿，也该定个章程了。韩立，你是个啥打算？”
韩立抬起眼，语气平稳无波：“但凭岳父安排。”
“嗯，”张屠户对他的态度似乎还算满意，点了点头，“俺老张就秀儿这么一个闺女，虽说不是啥金枝玉叶，也是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这婚事，不能太寒碜，但也得量力而行。你那边……宗门给的程仪，还剩多少？”
韩立从怀里取出那个干瘪的钱袋，倒在桌上。十块下品灵石闪烁着微弱的莹光，旁边是三十两散碎银子。
张屠户的目光在灵石上多停留了一瞬，凡人对修仙之物本能地存着几分敬畏，但他很快移开视线，伸出粗壮的手指扒拉了一下那堆银子，心里飞快盘算着。
“十块仙家灵石……这东西在咱们这儿不好出手，也扎眼，你自个儿收好，将来或许有用。”他将灵石推回给韩立，然后指着那堆银子，“这三十两，办席面、置办些东西、给秀儿扯几身新衣裳、再给你俩换个结实点的床……差不多也就这个数了。聘礼嘛，意思到了就行，俺不是那等卖闺女的人家。你看咋样？”
“岳父考虑周全。”韩立点头，并无异议。这些银钱，本就是他打算用在此处的。
秀儿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那堆银子，又看了看韩立毫无波澜的脸，手指将衣角绞得更紧了。
“成！那就这么定了！”张屠户一拍大腿，“日子俺找人看过了，下个月初八，是个好日子！席面就在咱这院里摆，请镇上的老王头来掌勺，他手艺还成。肉嘛，现成的！酒去镇口老刘家打些粮食酒，管够！至于请的人……”
他掰着手指头数起来：“左邻右舍肯定得请，里正那儿得送份帖子，镇上几个相熟的铺子掌柜……哦对了，你山上那些同门，要不要也请几个来喝杯酒？”
说到最后，他看向韩立，眼神里带着点试探。毕竟有个“仙师”同门来喝喜酒，面子上也好看些。
韩立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立刻道：“不必了。我己离山，与他们再无瓜葛，不必打扰。”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完成这件事，不想再与七玄门有任何牵扯，尤其是那个可能来看热闹的张铁。
张屠户愣了一下，似乎有些遗憾，但也没强求：“行吧，你说了算。那咱就请镇上的人，热闹热闹就行！”
接下来几天，张家小院明显忙碌起来。张屠户负责采买，今天扛回几匹红布，明天拎回几坛子酒，嗓门都比平日洪亮了几分。秀儿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既要操持日常家务，又要赶制自己的嫁衣和的新被褥，眼下的乌青都深了些，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喜气和羞涩。
韩立则负责出力。修补院墙、搭建临时灶台、打磨桌椅……他默默做着这些活计，看着院子里一点点被红色点缀，听着张屠户和前来帮忙的邻居妇人高声讨论着席面的菜色、宾客的座位。
这一切都与他息息相关，却又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他像一个局外人，冷静地看着一场关于自己的仪式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
镇上的流言自然也传开了。
“听说了吗？张屠户家那个仙师女婿，要正式入门了！” “啧啧，三十两银子办事，张屠户这次倒是大方！” “秀儿那丫头有福气啊，虽说那韩立落魄了，到底曾是仙门上的人，模样周正，力气又大……” “啥福气？我看是傻气！找个没根脚的外来人，还不如嫁了镇东头的赵家小子呢！”
这些议论飘进韩立耳中，他恍若未闻。倒是秀儿，有次听到几个长舌妇嚼舌根，气得眼圈发红，却笨拙地不知如何反驳，只是以后见到那几人，都远远躲开。
婚期越近，秀儿看向韩立的眼神越发柔软，带着全然的信赖和一丝不安的期盼。她有时会偷偷将做好的嫁衣拿给韩立看，小声问：“韩大哥，这……这花样行吗？”
红色的粗布上，用金线绣着歪歪扭扭的鸳鸯戏水，针脚虽细密，却透着一股稚拙的土气。
韩立看着那对比翼鸟，沉默片刻，道：“很好。”
秀儿便像是得了天大的夸奖，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宝贝似的将嫁衣收好。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韩立看着那贴在院门上的大红“囍”字，看着堆放在墙角的那几坛酒，看着秀儿身上渐渐成型的新衣。
心里那片死水，偶尔也会被风吹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是认命吗？或许。
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麻木。
仙路己绝，凡尘俗世，娶妻生子，便是如此了。
他清点了一下身上最后剩下的几块下品灵石，冰凉坚硬的触感提醒着他那彻底逝去的二十年。
下月初八，宜嫁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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