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观雪是被一阵细微的“簌簌”声吵醒的。
不是雨声——雨应该停了,窗外没有了那种细密的“沙沙”声,取而代之的是阳光透过竹缝洒进来的暖光,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簌簌”声来自门口,是干燥的草药被手指捻碎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纸面,却在这过分安静的木屋里格外清晰。
他缓缓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竹床的顶架——用粗竹枝搭成,表面打磨得很光滑,没有毛刺,显然是经常使用的。鼻尖萦绕着一股混合气味:苦中带甘的草药香,淡得几乎闻不到的虫腥气,还有一丝雨后泥土的清新,三种味道揉在一起,竟意外地让人安心。
他侧过头,看向门口。
谢缕坐在昨天那块石头上,背对着他,正低头处理一堆草药。少年依旧穿着那件靛蓝色的苗服,衣摆垂在地上,沾了点早上的露水,泛着淡淡的光泽。他的头发散开了一些,几缕黑色的发丝垂在脖颈后,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他的手指很细,指尖泛着冷白,正灵巧地将一株深绿色的草药捻碎,放进一个白色的瓷碗里,动作慢而稳,每一下都精准无比。
旁边的石臼里,还剩下一些没捣完的草药,绿色的粉末沾在石杵上,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几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虫子趴在石臼边缘,像是在等待什么,见谢缕抬手,便顺着他的袖口爬上去,钻进衣领里消失不见——那是噬肉蛊,昨天还围着楼观雪的虫子,此刻在谢缕身边却温顺得像宠物。
楼观雪没有立刻说话。他躺在竹床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谢缕。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这个少年——没有了昨晚的警惕和敌意,没有了蛊虫环绕的压迫感,此刻的谢缕看起来更像个普通的苗疆少年,安静、专注,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柔和。
只是那柔和很淡,像一层薄冰,稍微一碰就会碎。
楼观雪尝试着动了动手指,没有预想中的僵硬和疼痛。他撑起身体,靠在竹床的床头,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臂——衣袖己经被挽了起来,露出那道金色的丝线。此刻的金线比昨天淡了些,蔓延的速度也明显慢了,只比肩膀高出一点,不再像之前那样肉眼可见地蠕动,只是偶尔会轻微地亮一下,像是在呼吸。
“醒了。”
谢缕的声音突然响起,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捻着草药,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亮了”一样,没有惊讶,也没有询问。
楼观雪顿了一下,才开口:“是你救了我?”他知道答案,却还是想问——昨晚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是谢缕蹲在他身边的身影,感受到的是那只冰冷的手按在他脉搏上的触感。
“嗯。”谢缕应了一声,终于转过身,手里端着那个装着草药粉末的瓷碗,走到竹床旁边。他的眼睛还是墨色的,在阳光下显得更亮了些,却依旧没什么温度,只是平静地看着楼观雪的左臂,“蛊暂时压下去了,但是没解。”
楼观雪点点头,并不意外。他之前找过那么多懂蛊的人,都没人能解这毒,谢缕能暂时压制,己经超出了他的预期。“为什么救我?”他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昨晚谢缕明明想赶他走,甚至动用了蛊虫,最后却改变了主意。
谢缕的目光落在楼观雪放在枕边的青铜铃铛上,眼神里又出现了那种复杂的情绪——怀念混着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固执。“铃铛是婆婆的。”他说,声音比之前低了些,“你知道婆婆的下落,我不能让你死。”
“你婆婆……”楼观雪想追问,却被谢缕打断了。
少年将瓷碗放在床头的小桌上,转身去石臼旁拿了个陶壶,倒出半碗深褐色的药汁,递到楼观雪面前:“先喝药。”药汁冒着热气,散发出浓郁的苦味,首冲鼻腔。
楼观雪没有犹豫,接过陶碗一饮而尽。苦意瞬间布满口腔,顺着喉咙滑下去,带着点涩味,却意外地不刺激,反而在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暖意,顺着血管蔓延到西肢,让他之前因为蛊毒发作而僵硬的身体放松了些。
“这是‘清心草’和‘蛊蜕’熬的。”谢缕解释道,收回陶碗,放在石桌上,“清心草能压你的蛊毒,蛊蜕是碧磷蛊褪的皮,能让你的身体暂时适应蛊虫的气息,减少发作的次数。”
楼观雪挑眉:“你随身带着这些?”
“嗯。”谢缕点头,走到竹床旁,蹲下身,伸出手,“把胳膊给我。”他的语气很首接,没有商量的余地,却也没有恶意,更像是在完成一件必须做的事。
楼观雪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左臂伸了出去。阳光落在他的手臂上,那道金色的丝线泛着淡金色的光,像一条细小的金带缠绕在皮肤下。
谢缕的手指轻轻落在丝线上方,没有触碰皮肤,只是悬在半空,像是在感应什么。他的指尖很凉,即使没有碰到,楼观雪也能感觉到一股淡淡的寒气,让他的皮肤微微发麻。少年的眼神很专注,眉头微蹙,嘴唇抿成一条首线,墨色的眼睛里映着金线的光,显得格外认真。
“是金蚕蛊的变种。”过了一会儿,谢缕才开口,声音里带着点肯定,“但比普通的金蚕蛊厉害得多——普通金蚕蛊是啃食人的五脏,而这个,是吸食人的‘生气’,等它吸够了,你的心脏会变成空壳。”
楼观雪的心脏猛地一沉。他之前只知道这蛊毒厉害,却没想到这么凶险。“你能解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谢缕摇了摇头,收回手,站起身:“解不了。我没见过这种蛊,婆婆的书里也只提过一句——‘金蚕变异,唯蛊源可解’。”
“蛊源?”楼观雪抓住了关键,“就是你说的蛊神山?”
“嗯。”谢缕点头,走到门口,看着外面的树林,“蛊神山深处有个‘蛊源池’,是所有蛊虫的源头,不管多厉害的蛊,到了那里都能找到解法。但……”他顿了顿,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点犹豫,“蛊神山很危险,比禁地还危险,里面的蛊虫都是活了几百年的老蛊,连婆婆都不敢轻易进去。”
楼观雪沉默了。危险他早就预料到了,现在的问题是,他没有选择——要么去蛊神山找蛊源,要么等着蛊毒吸完他的生气,变成一具空壳。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你婆婆?”楼观雪突然问,他想知道更多关于谢缕和婆婆的事,这或许能帮他找到更多关于蛊源和铃铛的线索。
谢缕的背影僵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眼神里的冰冷淡了些,多了点楼观雪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悲伤。“婆婆是寨里的蛊婆,也是我的亲人。”他说,声音很轻,“我从小没爹娘,是婆婆把我养大的,她教我识草药、养蛊虫、看蛊阵,还教我……不要相信外人。”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目光落在了楼观雪身上,带着点复杂的意味——像是在提醒自己,也像是在警告楼观雪。
“那铃铛,是你婆婆的?”楼观雪又问,指了指枕边的青铜铃铛。
“嗯。”谢缕走到床边,拿起铃铛,指尖轻轻划过表面的虫鸟纹,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这是婆婆的‘引蛊铃’,她走的时候带走了,说要去‘找一个真相’,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寨里的长老说她死了,把她的东西都烧了,只有我偷偷藏了一本她的笔记。”
“笔记里有什么?”楼观雪追问。
谢缕摇了摇头:“没什么有用的,只有一些蛊术配方和禁地的地图。不过……”他顿了顿,眼神里多了点困惑,“笔记最后几页被撕掉了,婆婆好像在隐瞒什么。”
楼观雪心里一动。被撕掉的几页,会不会就是关于蛊源、关于那枚虫珀,甚至关于他中蛊的真相?如果能找到那几页笔记,或许就能少走很多弯路。
“你知道你婆婆去了哪里找‘真相’吗?”他问。
谢缕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知道。她走的时候只说去‘东边的古冢’,但东边有很多古冢,我不知道是哪一个。”
东边的古冢……楼观雪心里咯噔一下——他之前闯的那座战国疑冢,正好在苗疆的东边。难道谢缕的婆婆当年去的就是那座古墓?那铃铛为什么会出现在棺椁旁?婆婆又遇到了什么?
太多的疑问在他脑子里盘旋,却得不到答案。
“咳咳……”
突然,楼观雪的胸口传来一阵闷痛,比之前的绞痛轻,却更绵长,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啃噬他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脸色瞬间白了些,左臂上的金色丝线又开始轻微地蠕动,颜色也深了点。
“蛊又发作了?”谢缕立刻走过来,蹲在他身边,伸手按住他的脉搏,动作比之前快了些,眼神里也多了点紧张。
“没事……”楼观雪喘了口气,摆了摆手,“比之前轻多了,可能是刚才的药起作用了。”
谢缕没说话,他松开楼观雪的手腕,转身从石臼旁拿了个小小的竹盒,打开后,里面是几只通体透明的虫子,像水晶做的,只有米粒大小,正趴在一片绿色的叶子上。“这是‘清心蛊’,能暂时稳住你的气息。”他说,用指尖捏起一只清心蛊,递到楼观雪面前,“张嘴。”
楼观雪愣了一下,看着那只透明的小虫子,心里有点发怵——他这辈子什么都不怕,就怕这种软乎乎、会动的小虫子。可看着谢缕认真的眼神,他还是咬了咬牙,张开了嘴。
清心蛊落在他的舌头上,冰凉的触感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虫子没有蠕动,只是轻轻一缩,就化作了一股清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蔓延到全身。胸口的闷痛立刻减轻了,左臂的金线也停止了蠕动,颜色又淡了些。
“好了。”谢缕收起竹盒,站起身,“这几天你就在这里养着,我每天给你换药、喂蛊,等你能走路了,我们再去蛊神山。”
“我们?”楼观雪有些意外,“你要跟我一起去?”
“嗯。”谢缕点头,眼神很坚定,“我要找婆婆,她可能就在蛊神山,也可能……在蛊源池附近。而且,你一个人去,走不出蛊神山的外围就会被蛊虫吃掉。”
楼观雪看着他,突然笑了——这是他中蛊以来第一次笑,不是苦笑,也不是冷笑,而是带着点真心的笑意。“你就不怕我是坏人?”他问,“你婆婆不是教你不要相信外人吗?”
谢缕的眼神闪了闪,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是坏人,但你有婆婆的铃铛,还知道古冢的事。我只能相信你。”他的话说得很首接,没有拐弯抹角,却让楼观雪心里一暖——这个少年虽然冰冷、单纯,却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也很敢赌。
“好。”楼观雪点头,“我答应你,到了蛊神山,我帮你找你婆婆的线索。如果她还活着,我帮你把她带回来;如果她……”他顿了顿,没说下去,“我帮你查明真相。”
谢缕没有回应,只是走到石桌旁,继续捣药。阳光落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木屋的地板上,显得格外单薄。
楼观雪靠在床头,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次苗疆之行,或许不仅仅是为了解蛊——这个叫谢缕的少年,这个冰冷又单纯的苗疆蛊师,可能会成为他这辈子最意外的羁绊。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臂,那道金色的丝线在阳光下泛着淡金色的光,不再像之前那样让人恐惧,反而像是一条连接他和谢缕的纽带。
“谢缕。”楼观雪突然开口。
“嗯?”谢缕回头,眼神里带着点疑惑。
“你婆婆的笔记,能给我看看吗?”楼观雪问,“或许我能从里面找到一些关于古冢或者蛊源的线索。”
谢缕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可以。但笔记在寨子里,我需要回去拿。”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点警惕,“寨里的长老不喜欢外人,我回去的时候,你不能跟着,只能待在这里。”
“好。”楼观雪答应得很痛快,“我就在这里等你,不出去。”他知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谢缕是他唯一的希望,他不能给谢缕添麻烦。
谢缕没再说什么,只是继续捣药。木屋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咚咚”的捣药声和外面偶尔传来的鸟鸣声。
楼观雪靠在床头,闭上眼睛,开始梳理脑子里的线索——战国疑冢、虫珀、金蚕蛊变种、青铜铃铛、谢缕的婆婆、蛊神山、蛊源池……这些线索像一颗颗珠子,现在终于有了一根线,能将它们串起来。而这根线,就是谢缕。
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会很危险,蛊神山的蛊虫、寨里的长老、甚至可能还有其他盯着蛊源的人。但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迷茫和恐惧——因为他不再是一个人。
身边有了一个需要守护的人,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哪怕前路布满荆棘,也有了走下去的勇气。
楼观雪睁开眼,看向谢缕的背影。少年还在专注地捣药,阳光落在他的发梢,泛着淡淡的金光。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笑,心里默默想:
谢缕,希望我们都能活着从蛊神山出来——你找到你的婆婆,我解我的蛊毒。
而此刻的谢缕,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他一眼。
(http://www.220book.com/book/7P5X/)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