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后，江南的晨雾总带着三分黏腻的湿意，像一匹无形的素纱，轻轻笼住了平安庙的飞檐翘角。古刹建于半山腰，距今己有千年，山门处的两株古柏枝繁叶茂，枝干遒劲如苍龙探爪，晨雾中只露出黛色的轮廓。山风穿林而过，卷起落在青石路上的桃花瓣，打着旋儿飘向禅院深处，空气中满是清甜的花香，混着僧人们晨课的诵经声，倒生出几分人间烟火与出世清寂交织的暖意。
禅院东角的“静玄居”，是整个平安庙最清净的地方。这里远离香火鼎盛的前殿，院中有一方小小的天井，天井中央栽着棵比庙龄更久的老桃树——树干需两人合抱，枝干蜿蜒交错，此刻正开得如火如荼，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将半个院子都染成了云霞色。树下摆着一张石桌，几只石凳，桌案上放着一卷摊开的《金刚经》，墨痕未干，想来是晨间刚抄录的。
禅房内，青玄正盘腿坐在靠窗的蒲团上。
他身着一袭月白色僧袍，领口与袖口绣着极淡的暗纹般若花，料子是极难得的冰蚕丝，虽朴素却难掩质地精良，垂落在蒲团上的衣摆平整无褶皱，连一丝沾染的晨露都没有。乌黑的长发未剃，只用一根打磨光滑的沉香木簪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随着他平稳的呼吸轻轻晃动。他的皮肤是常年静坐禅房的冷白，却不显病态，反而透着玉石般的莹润；眉眼细长，眼尾微微上挑，却因眼神太过沉静，添了几分疏离感；鼻梁高挺，唇色偏淡，下颌线条利落，整个人像一尊被晨雾浸润的玉佛，清冷得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又安稳得如同庙中矗立的古佛。
指尖握着一串紫檀念珠，每一颗珠子都被盘得温润发亮，泛着深沉的光泽。他双目轻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呼吸匀长，吐纳间与禅房内燃着的檀香融为一体——那香是他自己用松针、柏子与沉香调配的，烟气极淡，只在鼻尖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清苦，最能静心。
窗外的桃花开得热闹，花瓣簌簌落在窗台上，叠起薄薄一层。偶尔有山风拂过，带着花瓣撞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嗒嗒”声，却丝毫未扰到禅房内的人。青玄指尖的念珠匀速转动，每转一圈，便会在某颗刻着“心”字的珠子上稍作停顿，像是在默念着什么，又像是只是单纯地习惯。
“哎呀！”
一声清脆的惊呼突然划破了晨间的宁静，紧接着是“哗啦”一声水响，伴随着孩童般的笑声，像银铃落在玉盘里，脆生生地钻进了禅房。
青玄转动念珠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睫却依旧未动，只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清冷，恰好能让窗外的人听得清清楚楚：“聒噪。”
话音刚落，窗棂“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粉色身影如同翩跹的蝴蝶，倏地落在了窗台上。
来人正是桃灵儿。
她一身桃粉色罗裙，裙摆绣着细碎的桃花纹，针脚虽不算精致，却是她自己照着庙中女香客的衣裳，用花瓣汁染了丝线，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赤足踩在冰凉的窗台上，脚踝处系着一根红绳，上面挂着颗小小的桃花玉坠——那是百年前慧明住持见她灵智初开，特意寻来的暖玉，说是能护她灵气不散。长发未梳，只用一根桃木簪随意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一双杏眼亮得像浸了露水的桃花，眼尾泛着自然的粉晕，笑起来时眼角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浑身透着股未经世事的灵动与娇憨。
此刻她手里还捏着几片刚摘的桃花瓣，听到青玄的话，顿时了嘴，杏眼瞪得圆圆的，像只被惹毛了的小狐狸：“什么聒噪？我明明是在跟觉慧小师父玩！谁让他走路不看路，踩了我落在地上的花瓣，我不过是吹了口气，让他‘不小心’摔了下，怎么就聒噪了？”
说着，她还故意晃了晃脚，赤足踩过窗台上的桃花瓣，留下几个浅浅的粉色脚印。目光落在青玄身上，见他依旧闭着眼，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顿时更不服气了，干脆从窗台上跳下来，径首走到他面前。
禅房不大，她几步就走到了蒲团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静坐的人。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与墨香，那味道不像庙中其他僧人身上的烟火气，反而清冽得像山巅的雪水，让她忍不住想多闻几口。但嘴上却不饶人：“我说青玄和尚，你天天坐在这里，像块石头似的，不闷吗？外面桃花开得这么好，觉慧他们还在井边打水玩，你就不能出去走走？”
青玄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眼眸是极深的墨色，像藏着千年不化的寒潭，看向桃灵儿时，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她不是个鲜活的少女，只是窗外飘落的一片桃花瓣。“修行在心，不在行。”他的声音依旧清冷，语速平缓，“倒是你，灵智开了百余年，依旧这般顽劣，可知‘静’字为何意？”
“静？”桃灵儿嗤笑一声，弯腰捡起落在他僧袍上的一片桃花瓣，捏在指尖转了转，“我知道啊！就是像你这样，坐着不动，等着身上长蘑菇吗？没意思！”
她说着，突然手腕一扬，指尖的桃花瓣便朝着青玄的脸飞了过去。不仅如此，还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把刚摘的桃花瓣，趁着他不注意，“哗啦”一下全撒在了他身上。粉白的花瓣落在他月白色的僧袍上，像雪落梅枝，格外显眼。
桃灵儿做完这恶作剧，立刻往后退了两步，睁着杏眼，等着看他生气的样子。她跟青玄相处了近百年，知道他脾气冷淡，却从未真的对她发过火——最多就是像现在这样，说她两句“聒噪”“顽劣”，所以她才敢这般放肆。
青玄看着落在身上的桃花瓣，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是因为被打扰，而是觉得这花瓣沾了她的灵气，落在身上，竟让他方才平静的心湖泛起了一丝微澜。他抬眼看向桃灵儿，见她眼底闪着狡黠的光，像偷了油的小老鼠，嘴角还忍不住微微上扬，一副“我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模样。
他没说话，只是抬起右手，指尖对着空中虚点了一下。
瞬间，一道极淡的银白色微光从他指尖溢出，如同水波般扩散开来，落在他身上的桃花瓣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包裹住，紧接着“簌簌”几声轻响，尽数碎成了粉色的粉末，随着他指尖的动作，飘出了窗外，落在了天井的桃花树下。
整个过程轻描淡写，没有半分烟火气，却让桃灵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她知道青玄厉害，却从未真的见过他动手——平日里最多就是用灵力把她困住，不让她去捉弄僧人。可方才那一手，看似简单，却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深不可测的力量，那是一种让她本能地感到敬畏的气息，比慧明住持身上的佛光还要纯粹、还要强大。
“你……”桃灵儿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有点委屈，又有点不服气，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他方才那一下，是不是生气了？
就在这时，禅院的门被轻轻推开，慧明住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慧明住持身着土黄色的僧袍，须发皆白，脸上布满了皱纹，却气色红润，一双眼睛浑浊却透着智慧的光。他手里拿着一把扫帚，似乎是刚扫完前殿的落叶，路过这里时，恰好看到了屋内的这一幕。
看到桃灵儿撅着嘴站在一旁，青玄身上还沾着些未散尽的粉色花屑，慧明忍不住摇了摇头，嘴角却带着温和的笑意：“灵儿，又在扰青玄大师清修了？”
桃灵儿见是慧明住持，立刻收起了委屈的神色，凑过去挽住他的胳膊，晃了晃：“住持爷爷，不是我扰他，是他太闷了！我让他出去看看桃花，他都不肯！”
慧明拍了拍她的手，目光转向青玄，眼中带着几分了然：“青玄，晨间的露水煮茶最是清甜，要不要去前殿喝一杯？”
青玄从蒲团上站起身，动作从容不迫，月白色的僧袍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沾在衣角的花屑尽数落下。他对着慧明微微颔首：“不了，住持。今日抄录的经卷还未完成。”
慧明也不强求，只是笑了笑：“也好。你性子静，待在这里也自在。”说着，他目光落在桃灵儿身上，又道，“灵儿，别总缠着青玄，去看看觉慧吧，方才摔了一跤，怕是要哭鼻子了。”
桃灵儿一听觉慧要哭，顿时忘了跟青玄的置气，眼睛一亮：“真的？我去看看！”说着，也不等慧明回话，便像一阵风似的跑出了禅房，连落在地上的桃花瓣都忘了捡。
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慧明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头看向青玄，眼神里多了几分深意：“这孩子，灵根纯粹，是个有福的。”
青玄没有接话，只是走到窗边，看着桃灵儿的身影消失在禅院门口，她的笑声还隐约传来，像一串跳跃的音符。他的目光落在天井中的老桃树上，花瓣还在簌簌飘落，落在青石地上，叠起薄薄一层。
“她的灵气，越来越盛了。”青玄轻声说道，语气听不出情绪。
慧明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棵老桃树：“百年修行，能有这般灵气，全靠这庙中的佛光滋养。只是……”他顿了顿，眉头微蹙，“树大招风，灵气太盛，未必是好事。”
青玄转头看向慧明，眼底闪过一丝疑问。
慧明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叠整齐的信纸，信纸是深灰色的，边缘绣着细密的黑色符文，看起来有些诡异。他将信纸递给青玄：“方才前殿的小沙弥送来的，是从北方寄来的，指名要给你。”
青玄接过信纸，指尖触到纸张时，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信纸上传来一股极淡的邪祟之气，虽微弱，却带着几分熟悉的阴冷——那是一种以生魂为引的邪气，他曾在数年前处理过一次。
他没有立刻拆开，只是捏着信纸，目光看向北方的方向，眼底的平静终于被打破，泛起一丝极淡的凝重。
慧明看着他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北方的事，怕是不简单。”
青玄收回目光，将信纸收进袖中，语气恢复了平静：“知道了。待我处理完手中的经卷，便下山看看。”
慧明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他知道青玄的性子，凡事自有主张，且能力深不可测，那些寻常僧人处理不了的邪祟，在他眼中不过是举手之劳。只是……他看向青玄清冷的侧脸，又看了看院中的老桃树，心里默默想着：这劫数，终究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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