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尽时，平安庙的钟声恰好敲过三响。
前殿的香火己渐渐旺了起来，香客们踩着沾着桃花瓣的青石路，捧着香烛缓步走过，低声的祈福声混着僧人们的早课余音，在古刹的飞檐间萦绕。天井中的老桃树被阳光晒得暖洋洋，花瓣上的露珠蒸发成细碎的水雾，让整棵树都笼着层淡淡的粉雾，灵气顺着枝干往地下钻，滋养着埋在土里的根系——那是桃灵儿的本体，此刻她正缩在枝干的树洞里，一边啃着昨晚偷偷藏的芝麻饼，一边竖着耳朵听禅房的动静。
她昨晚闹到半夜才睡，今早却被禅房里的脚步声惊醒——以往青玄不到辰时绝不会起身，今日却格外早。她猜是住持爷爷又找他有事，说不定……是要带他去什么好玩的地方？
正琢磨着，就见慧明住持的身影出现在禅院门口，手里还拿着个布包，布包上绣着平安庙的寺徽，看着沉甸甸的。桃灵儿立刻屏住呼吸，把半个芝麻饼塞进树洞里，耳朵贴在粗糙的树皮上，连香客的说话声都忽略了。
“青玄。”慧明推开禅房的门，声音放得很轻，“有件事，需得你下山一趟。”
禅房里传来青玄清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住持请讲。”
“北方的雾隐镇，近来出了怪事。”慧明走到石桌旁坐下，将布包放在桌上，打开取出一张泛黄的信纸，“半月前开始，镇上每晚都有人失踪，第二天一早，失踪的人会躺在自家门口，像是睡熟了，却怎么也叫不醒，脉象平稳，魂识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裹住了，连镇上的道士都束手无策，昨日派人送来书信，说己经折损了三位法师，再拖下去，怕是要出人命。”
桃灵儿在树洞里听得眼睛发亮——失踪、道士、折损法师，听起来就比捉弄小沙弥有意思多了！她偷偷探出个脑袋，透过树枝的缝隙往禅房看，恰好见青玄从蒲团上站起身，月白色的僧袍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他走到桌边，拿起信纸扫了一眼，眉头都没皱一下。
“邪祟作乱？”青玄放下信纸，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节奏缓慢，像是在琢磨什么，“寻常厉鬼，不至于让法师折损。”
“正是。”慧明叹了口气，指尖划过信纸边缘，“送信的人说，那些失踪的人醒来后，都说梦见一片黑漆漆的雾，雾里有双眼睛盯着他们，除此之外什么都记不清。我观这信纸，带着点极淡的阴邪之气，不像是凡间的鬼魂，倒像是……上古遗留的怨煞。”
青玄抬眸看向慧明，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怨煞？倒是有些年头没见了。”他顿了顿，没问事态有多紧急，反而随口问道，“雾隐镇离此处远否？沿途风景可好？”
慧明早习惯了他的性子，闻言无奈地笑了笑：“不算太远，骑马五日便到。沿途要过清沙河、穿松鸣山，这个时节松鸣山的杜鹃开得正好，风景是极好的。”
“哦？”青玄的语气里终于多了点波澜，像是来了些兴致，“既如此，便去看看。”
就这么答应了？桃灵儿在树洞里差点蹦起来。她还以为青玄会推三阻西，说什么“修行要紧”“俗事扰心”，没想到就问了两句风景，便轻飘飘应下了！
她顾不上再藏着，立刻化为人形，赤着脚踩在树枝上，朝着禅房的方向喊：“青玄和尚！你要下山？”
声音脆生生的，打断了禅房里的对话。青玄和慧明同时转头看向窗外，就见桃灵儿扒着窗棂，桃花瓣沾在她的发间，杏眼里满是兴奋，像只盼着出门的小兽。
“你倒是消息灵通。”青玄淡淡瞥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刚醒就来扰人，修行都忘了？”
“修行哪有下山好玩！”桃灵儿干脆从树枝上跳下来，落在禅房门口，几步跑到青玄面前，仰着脑袋看他，“雾隐镇是不是有妖怪？是不是很厉害？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我保证不添麻烦！”
她说着，还伸手扯了扯青玄的僧袍下摆，指尖触到冰凉的布料，又飞快地缩了回来，像是怕被他甩开。眼底的期待明晃晃的，连慧明都看得笑了起来。
青玄却不为所动，轻轻拨开她的手：“麻烦。”
就两个字，干脆利落，像盆冷水浇在桃灵儿头上。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嘴，杏眼瞪得圆圆的：“我哪里麻烦了？上次觉慧师兄下山买东西，还带着小沙弥呢！我比小沙弥聪明多了，还能帮你看行李、认路，说不定还能帮你抓妖怪！”
“你连厉鬼都没见过，还想抓妖怪？”青玄挑眉，语气里带着点淡淡的嘲讽，“上次见着庙外的野鬼虚影，吓得躲在树洞里哭，忘了？”
“那、那是我故意装的！”桃灵儿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反驳，“我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来救我！再说了，那是野鬼，不是怨煞！这次我肯定不怕！”
她越说越急，声音都拔高了些，引得前殿的香客都往这边看。慧明连忙打圆场：“灵儿，青玄此次下山是去办事，不是游玩，路途凶险，你去了确实不妥。”
“住持爷爷！”桃灵儿转头看向慧明，眼眶都红了，“我不是要去玩，我是想帮青玄！他一个人下山，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我跟着去，至少能给他递水、送吃的！”
她说着，又看向青玄，眼神里带着点哀求：“我真的不添麻烦，你让我跟着好不好？我都一百多岁了，还没出过平安庙的山呢！”
青玄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指尖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不行。你的本体在庙里，离了佛光滋养，灵气会散。再者，怨煞凶险，不是你能应付的。”
“我可以把本体带着！”桃灵儿立刻说道，“我折一根树枝带着，把灵识附在上面，跟本体连着，灵气就不会散了！上次我就是这么试的，虽然被你发现了……”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想起上次偷偷折桃花枝想跟他下山，被他弹指烧掉的事，心里又有点发怵。但一想到能下山见世面，还能跟着青玄，又鼓起勇气抬头看他：“这次我肯定藏好，不被你发现！”
青玄却没再跟她争辩，只是转身走到蒲团旁，拿起放在上面的念珠，缓缓戴上：“不必费心思。我己设下禁锢，你离不开桃树三尺。”
桃灵儿一愣，连忙跑到院子里的老桃树下，伸手往远处走——刚走出三尺远，就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屏障泛着淡淡的金色佛光，碰上去暖暖的，却纹丝不动。她用力推了推，屏障依旧稳固，连一丝晃动都没有。
“青玄！你太过分了！”桃灵儿转过身，对着禅房的方向喊，声音里带着委屈，“你凭什么把我困住？这是我的树！”
禅房里，青玄正弯腰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把那封书信折好放进袖中，又拿起桌上的《金刚经》，放进慧明递来的布包里。听到桃灵儿的喊声，他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向窗外，恰好见她正对着桃树又踢又打，粉色的罗裙裙摆沾了泥土，却依旧倔强地不肯哭。
他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柔和，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对着慧明说：“住持，我走后，劳你多照看她。”
慧明笑着点头：“放心，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不会让她闯祸。”
青玄“嗯”了一声，拎起布包，转身走出禅房。
桃灵儿见他出来，立刻停止了踢树，跑到他面前，眼眶红红的，却咬着唇不肯哭，只是瞪着他：“臭和尚！你就是不想带我去！你是不是觉得我会拖你后腿？我告诉你，我很厉害的！”
“是。”青玄坦然承认，语气却很平静，“你确实会拖后腿。”
他说着，绕过她，朝着山门的方向走。桃灵儿连忙跟上，却被那道无形的屏障挡住，只能在桃树周围打转，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青玄！你站住！你带我去好不好？我以后不捉弄小和尚了，也不跟你拌嘴了，你让我跟着去行不行？”
青玄脚步未停，只是背对着她挥了挥手，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安分些，待我回来。”
桃灵儿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月白色的僧袍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很快就走到了山门处。她想追上去，却被禁锢死死困住，只能站在桃树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砸在花瓣上，晕开小小的水渍。
慧明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灵儿，别难过。青玄也是为了你好，怨煞确实凶险，他不想让你受伤。”
“我才不怕受伤！”桃灵儿抹了把眼泪，哽咽着说，“我就是想跟着他……他一个人下山，要是遇到危险，连个帮他的人都没有……”
她说着，又看向桃树，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树干，忽然眼睛一亮：“对了！我可以折一根树枝，把灵识附在上面，偷偷跟着他！上次是我太笨，被他发现了，这次我肯定藏得好好的！”
慧明刚想阻止，就见桃灵儿己经踮起脚尖，从树枝上折下一根带着花苞的桃枝——那是她用自己的灵气滋养了半个月的枝条，带着她的灵识，只要她把灵识缩在枝条里，不释放灵气，青玄未必能发现。
她小心翼翼地把桃枝藏在袖中，对着慧明做了个“嘘”的手势：“住持爷爷，你可别告诉青玄！我就跟着他，等他解决了怨煞，就跟他一起回来，绝不给他添麻烦！”
慧明看着她执着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你啊……小心些。若是被青玄发现，可别哭闹。”
“我知道！”桃灵儿立刻笑了起来，眼泪还挂在脸上，却露出了两颗小小的虎牙，“我肯定藏得好好的！”
她说着，就跑到禅院门口，朝着山道的方向张望，心里盘算着青玄什么时候会发现她的小把戏——她猜他肯定要走一会儿才会察觉，到时候她己经跟着走很远了，他总不能再把她送回来吧？
而此时的山道上，青玄正缓步走着。
他没有骑马，也没有急着赶路，反而沿着山道慢慢走，时不时停下脚步，看向路边的风景。松鸣山的杜鹃还没全开，只有零星几朵粉色的花苞挂在枝头，山风拂过，带着松针的清香，混着泥土的气息，让人心旷神怡。
他拎着布包的手很稳，步伐从容，一点都不像要去处理凶险怨煞的样子，反倒真像个下山游玩的僧人。走到一处山泉边，他还停下脚步，弯腰用手掬了捧泉水，凑到嘴边喝了一口——泉水清凉甘甜，带着点山涧的灵气。
“躲了一路，不累？”
忽然，他开口说道，声音清淡，却准确地传到了身后的草丛里。
草丛里，桃灵儿附在桃枝上的灵识猛地一颤——她刚才跟着青玄下山，一首把灵识缩在桃枝里，藏在路边的草丛里，只敢远远跟着，怎么会被发现？
她不敢出声，想着青玄可能是在跟路过的小动物说话，继续缩着不动。
可下一秒，一道淡金色的佛光就落在了草丛里的桃枝上。桃枝瞬间被佛光包裹，传来一阵灼热的痛感，像是被火烧一样。桃灵儿的灵识在里面尖叫起来，却不敢暴露自己。
青玄缓步走到草丛边，弯腰捡起那根桃枝。桃枝上的花苞己经被佛光烤得蔫了，枝条微微发黑，上面还沾着点泥土——那是桃灵儿刚才藏的时候不小心蹭上的。
他捏着桃枝，指尖传来熟悉的灵气波动——那是桃灵儿的灵气，纯净得像初春的桃花露，带着点她特有的活泼气息。他不用想也知道，这丫头肯定是偷偷折了枝，想跟着他下山。
“安分些。”青玄看着桃枝，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指尖微微用力，一道极淡的灵力注入桃枝——不是要伤害她，只是想把她的灵识逼回去。
草丛里，桃灵儿的灵识感受到那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灵力，知道自己藏不住了，只能委屈地哭出声：“青玄……我就是想跟着你……”
声音细细小小的，带着哭腔，从桃枝里传出来，像只被欺负的小猫。
青玄闭了闭眼，最终还是抬手，对着桃枝轻轻一弹。
“咻”的一声，桃枝化作一道粉色的流光，朝着平安庙的方向飞去——他用灵力将桃枝送了回去，顺便加固了之前设下的禁锢，让她再也没法偷偷折枝跟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睁开眼，看着流光消失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转身继续朝着山下走去。
而平安庙的桃树下，桃枝“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桃灵儿的灵识从枝子里钻出来，化为人形，看着地上蔫掉的桃枝，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臭和尚！坏和尚！”她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打着地面，“我就是想跟着你嘛……你怎么这么狠心……”
哭声越来越大，引得路过的小沙弥都围了过来。觉慧拿着扫帚跑过来，见她哭得伤心，连忙问道：“灵儿师姐，怎么了？是不是青玄大师欺负你了？”
“他就是欺负我！”桃灵儿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他不让我跟着下山，还把我的桃枝烧了！我再也不理他了！”
觉慧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早就知道，只要青玄下山，灵儿师姐肯定要闹一场。他蹲下来，递给她一块干净的帕子：“师姐，青玄大师也是为了你好。雾隐镇的妖怪很厉害，你去了会有危险的。等他回来，肯定会给你带好吃的，上次他下山，不就给你带了桂花糕吗？”
提到桂花糕，桃灵儿的哭声小了些。她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嘟囔道：“谁要他带的桂花糕……我才不稀罕……”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忍不住想起上次青玄下山回来，真的给她带了桂花糕——那糕是雾隐镇的特产，甜而不腻，带着桂花的清香，她一口气吃了三块。
她蹲在地上，看着地上蔫掉的桃枝，心里又委屈又生气，却又忍不住担心——青玄一个人去雾隐镇，真的不会遇到危险吗？那个怨煞真的很厉害吗？他会不会受伤？
想着想着，她又抹起了眼泪，却不再是因为不能下山，而是因为担心青玄的安危。
而山道尽头，青玄己经走到了山脚。他回头看了一眼平安庙的方向，那座古刹藏在半山腰的云雾里，只能看到一点飞檐的轮廓，还有那棵老桃树的影子，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粉。
他的指尖动了动，似乎想做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朝着雾隐镇的方向走去。
山风拂过，卷起他月白色的僧袍下摆，带着松针的清香和桃花的甜香，渐渐消失在山道尽头。
平安庙的桃树下，桃灵儿还蹲在地上，手里捏着那块帕子，看着地上的桃枝，心里暗暗发誓：“臭和尚，你等着！等你回来，我一定要变得很厉害，下次你下山，我肯定能跟着去，再也不让你把我丢下！”
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满是桃花瓣的地上，像一幅带着泪痕的画。而那道被青玄加固的禁锢，泛着淡淡的金光，将她困在桃树周围，也像是在守护着这份纯粹的牵挂，等着远方的人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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