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鸣山的杜鹃开得最盛时，青玄终于踏上了回平安庙的路。
来时船行的清沙河，归时换了陆路。他背着的布包里，除了慧明给的书信和那本修行小册子，多了个用油纸包着的小盒子——里面是雾隐镇掌柜给的桂花糕，油纸被他细心叠得整整齐齐，还沾着点淡淡的桂花香。山风吹过，带着松针的清苦和桂花的甜香，吹得他月白僧袍的衣摆轻轻晃动，额前的碎发下，眼底藏着一丝极淡的疲惫，却在踏入平安庙山门前，被他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
清晨的平安庙，晨钟刚过，香火的气息混着桃花的甜香，飘在山道上。青玄刚走到山门，就见觉慧背着竹筐从山上下来，筐里装着刚采的草药，见着他，顿时眼睛一亮，扔下竹筐就往禅院跑：“灵儿师姐！青玄大师回来了！”
禅院的老桃树下，桃灵儿正蹲在地上，用树枝逗着一只迷路的蚂蚁。她己经等了青玄整整十日，从最初的气鼓鼓，到后来的日日张望，再到如今的假装不在意——嘴上说着“谁要等那个臭和尚”，却每天天不亮就化为人形，守在桃树下，连捉弄小沙弥的心思都没了。
听到觉慧的喊声，桃灵儿手里的树枝“啪”地掉在地上。她猛地站起身，赤着的脚踩在冰凉的桃花瓣上，却顾不上疼，朝着山门的方向望去——那道熟悉的月白身影，正缓步走过来，背着个简单的布包，步伐依旧从容，却似乎比走时慢了些。
“臭和尚！你总算回来了！”
桃灵儿嘴里这么喊着，身体却比脑子先动，朝着青玄跑了过去。她跑得太急，裙摆被树枝勾了一下，差点摔倒，幸好青玄伸手扶了她一把——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臂，又飞快地收了回去，像是碰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
“慌慌张张，修行都修到哪里去了？”青玄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平时慢了半拍，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
“要你管！”桃灵儿站稳身子，撅着嘴瞪他，却忍不住上下打量他——僧袍依旧干净，连褶皱都少，只是袖口沾了点松针，发间似乎还带着点山风的气息，“你这次下山，是不是玩得忘了回来？都去了十天！”
“处理邪祟，哪有那么快。”青玄绕过她，朝着禅房走去，“倒是你，这十日没闯祸？”
“我才没有！”桃灵儿立刻跟上去，像只黏人的小尾巴，“我每天都在修炼你给我的小册子，住持爷爷还夸我进步快呢！倒是你，下山做什么了？是不是遇到好玩的事了？有没有看到厉害的妖怪？”
她一连串的问题，像蹦豆子似的，炸得青玄头都疼了。他走到禅房门口，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想听？”
“当然想！”桃灵儿用力点头，杏眼里满是期待，连撅着的嘴都放了下来。
青玄靠在门框上，指尖无意识地着布包的带子，缓缓开口：“那怨煞是个百年女鬼，穿红衣，长发遮脸，怨气重得能凝成黑雾。夜里出来时，会把人拖进雾里，封了魂识，让你醒着却动不了，只能看着黑雾里的影子对你笑。”
他说得平淡，却故意加重了“红衣”“黑雾”“醒着动不了”几个词。桃灵儿听得眼睛越睁越大，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裙摆，连呼吸都放轻了：“那、那她很厉害吗？”
“厉害？”青玄挑眉，语气带着点淡淡的嘲讽，“当地三个法师，被她的怨气缠上，经脉尽断，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动。我去时，她正想把一个三岁的娃娃拖进雾里，那娃娃哭得撕心裂肺，却连声音都传不出去。”
“啊！”桃灵儿吓得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往青玄身边靠了靠，小手抓住了他的僧袍袖子，“那你有没有受伤？她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青玄低头看了眼被她抓住的袖子，指尖动了动，却没推开她：“放心，她伤不了我。”他顿了顿，语气恢复平静，“我用佛法净化了她的怨气，让她入了轮回。”
桃灵儿这才松了口气，松开他的袖子，却又立刻想起什么，瞪着他：“你故意吓唬我！”
“是你自己要听的。”青玄淡淡回应，转身走进禅房，将布包放在石桌上，“不过雾隐镇的小吃，倒是不错。”
“小吃？”桃灵儿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忘了刚才的害怕，凑到石桌旁，“什么小吃？好吃吗？”
“桂花糕，甜而不腻，带着桂花香。”青玄打开布包，取出那个油纸包着的小盒子，放在桌上，“还有清沙河的莲子羹，用刚摘的新鲜莲子煮的，入口即化。”
桃灵儿咽了咽口水，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小盒子：“你带了吗？”
“带了。”青玄把盒子推到她面前，“给你的。”
桃灵儿立刻伸手去拿，却在碰到盒子时顿了顿，抬头看他：“你怎么突然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青玄挑眉：“不要？”
“要！”桃灵儿立刻把盒子抱在怀里，像护着宝贝似的，“谁说不要了！这是你欠我的，上次下山就没给我带！”
她打开油纸，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扑面而来。盒子里装着西块桂花糕，糕点上撒着细细的桂花碎，看起来就软糯香甜。桃灵儿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甜意瞬间在舌尖散开，带着淡淡的桂花香，一点都不腻，比庙后厨做的好吃多了。
“好吃！”桃灵儿眼睛一亮，三口两口就把一块吃完了，又拿起一块，含糊不清地问，“青玄，你在雾隐镇还吃了什么？有没有比这个更好吃的？”
青玄坐在蒲团上，看着她吃得满脸满足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柔和。他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是他从雾隐镇带来的雨前龙井，泡出来的茶汤清绿，带着点兰花香。他喝了一口，才缓缓开口：“还有豆沙糕、杏仁酥，都是镇上老字号做的。对了，松鸣山的杜鹃开得极好，漫山遍野都是，红的、粉的、紫的，像烧起来的火。”
“松鸣山？”桃灵儿停下咀嚼，抬头看他，“你去松鸣山了？为什么不带我去？”
“带你去做什么？”青玄放下茶杯，语气带着点淡淡的无奈，“你连厉鬼虚影都怕，去了松鸣山，遇到山里的野兽，怕是要躲在树洞里哭。”
“我才不怕！”桃灵儿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反驳，“我现在修行进步了，能用法术打跑野兽！再说了，你带着我，还能给你递水、拿东西，怎么就不能带了？”
她越说越急，声音都拔高了些，手里的桂花糕都忘了吃。青玄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像只被惹毛的小狐狸，眼底的柔和更浓了些，却故意说：“麻烦。”
“我哪里麻烦了！”桃灵儿把盒子往石桌上一放，伸手扯住他的僧袍袖子，“上次觉慧师兄带小沙弥下山，还带了三个呢！我比小沙弥聪明多了，怎么就麻烦了？你是不是就是不想带我！”
青玄被她扯得动了动，无奈地叹了口气：“下次再说。”
“下次？”桃灵儿眼睛一亮，松开他的袖子，“你答应下次带我下山了？”
“看你修行的进度。”青玄避开她的目光，拿起桌上的《金刚经》，假装翻看，“若是还像以前一样，修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别想了。”
“我肯定好好修行！”桃灵儿立刻保证，拿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以后每天都修炼，不捉弄小和尚了，你下次一定要带我去！”
青玄“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指尖翻动书页的速度，慢了些。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侧脸上，映出淡淡的光影，眼底的疲惫似乎被阳光冲淡了些，却在他低头时，又悄然浮现——昨夜在松鸣山深处察觉到的邪气，与雾隐镇厉鬼身上的邪异之气如出一辙，像是某种力量在暗中催化怨气，这绝非偶然，恐怕后续还会有更麻烦的事。
桃灵儿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只顾着吃桂花糕，偶尔问几句雾隐镇的事：“那女鬼为什么会有那么重的怨气？是不是有人害了她？”
“百年前被人推下井淹死，魂魄被锁在井里，日日受怨气侵蚀。”青玄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她本无恶意，只是执念太深，才伤及无辜。”
“好可怜。”桃灵儿停下吃糕的动作，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那你净化她的怨气时，她是不是很痛苦？”
“怨气与魂体相连，剥离时自然痛苦。”青玄合上书页，看向她，“但唯有放下执念，才能入轮回，这是她最好的结局。”
桃灵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拿起一块桂花糕，却没再吃，只是捏在手里：“那你以后下山，遇到这样的鬼怪，都会帮他们吗？”
“看情况。”青玄起身走到窗边，看向院中的老桃树，“若是恶念己深，无可救药，便只能打散魂体，以绝后患。”
桃灵儿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桃树：“那你会不会……打散我的魂体？”
她的声音很小，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害怕。青玄转头看她，见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手里的桂花糕捏得变了形。他心中一动，语气软了些：“你灵根纯净，无半分恶念，又怎会落到那般田地。”
桃灵儿抬起头，杏眼里亮闪闪的：“真的？”
“嗯。”青玄点头，目光落在她沾着桂花碎的嘴角，忍不住伸手，用指尖替她擦掉了——指尖触到她温热的皮肤，又飞快地收了回去，像是被烫到一般。
桃灵儿愣了一下，脸颊瞬间红了，连忙低下头，假装看地上的桃花瓣：“我、我吃完糕了，去修炼了！”
她说着，转身就跑，差点撞到门框，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头也不回地跑出了禅房，只留下一道粉色的背影，和空气中淡淡的桂花香。
青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指尖还残留着她皮肤的温度。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蒲团旁坐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却发现茶水己经凉了。
“回来了？”
慧明住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青玄抬头，见慧明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装着茶叶的小罐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嗯。”青玄点头，“让住持挂心了。”
“不碍事。”慧明走进禅房，把茶叶罐放在石桌上，“这是新采的云雾茶，对你的修行有好处。雾隐镇的事，解决得顺利吗？”
“还算顺利。”青玄顿了顿，补充道，“只是那怨煞身上的怨气，比寻常百年厉鬼重上数倍，且带着一丝邪异之气，像是被什么东西催化过。我在松鸣山深处，也察觉到了类似的邪气。”
慧明的笑容淡了些，眉头微蹙：“邪异之气？是不是与‘灵源’有关？”
“目前还不确定。”青玄摇头，“那邪气太过微弱，且隐藏得极深，我未能查到源头。”
慧明叹了口气，走到窗边，看向院中的老桃树——桃灵儿正坐在树枝上，抱着树干，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灵儿这几日，日日都在桃树下等你。”他轻声说，“你不在，她连捉弄小沙弥的心思都没了。”
青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桃灵儿似乎察觉到他们的注视，立刻转过身，背对着禅房，假装修炼。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柔和，却没说话。
“你此次下山，怕是耗费了不少心神。”慧明转头看他，目光落在他眼底的淡青上，“回去歇着吧，庙里的事，有我呢。”
“多谢住持。”青玄起身，对着慧明微微颔首。
慧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禅房。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檀香和桂花香交织在一起。青玄走到石桌旁，拿起慧明留下的茶叶罐，打开盖子——一股清新的茶香扑面而来，带着山雾的气息。
他重新泡了杯茶，坐在窗边，看着院中的老桃树。桃灵儿还坐在树枝上，偶尔会偷偷转头，看一眼禅房的方向，见他在看她，又立刻转回去，耳朵尖都红了。
青玄看着她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他喝了口热茶，茶汤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些许疲惫。只是眼底的凝重，却并未散去——松鸣山的邪气，雾隐镇的怨煞，还有慧明提到的“灵源”，这些线索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正慢慢收紧。
夕阳西下时，桃灵儿从树上跳下来，走到禅房门口，犹豫了半天，才轻轻敲了敲门：“青玄？”
“进来。”
桃灵儿推开门，手里拿着个小小的布包，走到青玄面前，把布包递给他：“这个给你。”
青玄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片晒干的桃花瓣，还有一颗用红线串起来的桃木珠，珠子被打磨得光滑圆润，上面还刻着个小小的“安”字。
“这是我用本体的桃花晒的，泡茶喝能凝神。”桃灵儿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个桃木珠，是我用树芯雕的，能辟邪。你下次下山，带着它。”
青玄捏着那颗桃木珠，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还带着淡淡的灵气——那是桃灵儿的灵气，纯净得像初春的桃花露。他抬头看她，见她眼神躲闪，脸颊微红，却还是倔强地说：“我、我不是担心你，是怕你出事了，没人给我带桂花糕。”
“嗯。”青玄点头，把桃木珠戴在手腕上，大小正好，“多谢。”
听到他的道谢，桃灵儿的眼睛瞬间亮了，嘴角忍不住上扬：“不用谢！你下次下山，一定要带着它！我先去修炼了！”
她说着，转身跑出了禅房，脚步轻快，像只快乐的小鸟。
青玄看着她的背影，捏着桃木珠的指尖微微用力。夕阳透过窗棂，落在他的身上，给月白僧袍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他低头看着手腕上的桃木珠，眼底的疲惫渐渐被暖意取代，却又在想起那丝邪异之气时，悄然蒙上一层凝重。
夜渐渐深了，禅房里的檀香依旧袅袅。青玄坐在蒲团上，指尖转动着紫檀念珠，手腕上的桃木珠泛着淡淡的光泽。他闭着眼睛，看似在打坐，实则在梳理着下山的见闻——雾隐镇的怨煞，松鸣山的邪气，还有那个尚未露面的幕后黑手，一切都指向一个未知的危机。
而院中的老桃树下，桃灵儿化回本体，枝条轻轻晃动，花瓣落在禅房的窗台上，像是在无声地陪伴。她能感受到青玄禅房里传来的灵力波动，比平时弱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她轻轻晃了晃枝条，将自身的灵气，悄悄渡了一丝过去——不多，却足够让他打坐时更安心些。
禅房里的青玄，感受到那丝纯净的灵气，指尖的念珠顿了顿。他睁开眼，看向窗外的老桃树，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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