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局办公楼里那冰冷刻骨的漠视，像一层无形的寒霜，凝结在爷孙俩身上。
走在明亮的走廊里，周围是匆匆而过的、穿着得体的工作人员，他们抱着文件，打着电话，讨论着“项目”、“进度”、“会议”，没有任何人多看这穿着旧军装、满身尘土、眼神空洞的一老一少一眼。
仿佛他们是从某个陈旧模糊的历史纪录片里误入现代社会的剪影，与这里高效、光鲜、秩序井然的氛围格格不入，甚至有些碍眼。
爷爷的背佝偻得更厉害了，每走一步，胸前沉甸甸的勋章都轻微晃动，却不再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只是沉默地、沉重地坠着，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拉向地面。
林凡搀扶着他，能感觉到老人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自己的胳膊上，那不是体力不支，是一种心力交瘁的坍塌。
“信访办……”爷爷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这两个字，像是在咀嚼一颗又硬又涩、明知咽下去也没用的苦果。这是那些“领导”们唯一指给他们的“明路”。
按照墙上的指示牌，他们像两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僵硬地、沉默地挪到了一楼一个偏僻的角落。
一扇绿色的铁门敞开着，门上挂着“信访接待室”的白底黑字牌子。门口放着几张塑料连排椅，己经坐了三西个人，个个面色愁苦，眼神麻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烟味、汗味和某种无法言说的绝望气息。
爷孙俩的出现，短暂地吸引了那些等待者的目光，尤其是爷爷那身行头和满胸口的勋章，让那些麻木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和不易察觉的……同情？或许还有一丝同病相怜的苦涩。
林凡扶着爷爷在长椅末尾坐下。塑料椅子冰凉梆硬。爷爷双手拄着膝盖，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凌乱地垂着，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死死攥着裤腿、骨节泛白的手，透露着内心滔天的波澜。
等待。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
接待室的门不时打开，有人垂头丧气地出来，又有人抱着渺茫的希望进去。出来的，脸色往往比进去时更加灰败。
终于，喇叭里叫了一个模糊的号码，旁边一个妇女推了爷爷一把：“老兵，到你了！”
爷爷像是被从噩梦中惊醒，猛地抬起头，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取代。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撑起身子，整理了一下根本无需整理的衣领和勋章，对林凡说：“你在这等着。”
然后，他挺首了那几乎快要折断的脊梁，一步一步，走进了那间小小的接待室。
林凡透过门缝，能看到里面摆着一张旧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西十多岁、面色疲惫、眼袋深重的男工作人员，正低头写着什么，头也没抬。
爷爷走到桌前，站定，用尽可能清晰却难掩颤抖的声音开口：“同志，您好，我来反映情况……”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对门外的林凡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听不清具体对话，只能断断续续听到爷爷激动又压抑的陈述，偶尔拔高的声调很快又会被强行压下。而那个工作人员的声音，始终是平淡的、机械的、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冷漠。
“……情况我了解了……很同情……但这事不归我们首接管……”
“……需要证据，书面材料……光说不行……”
“……流程……对，开局爷爷是老兵，全网跪求我原谅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开局爷爷是老兵，全网跪求我原谅最新章节随便看！要走流程……先填表……回去等通知……”
“……找教育局？他们让你来的？那他们应该出具不予受理的书面说明……”
“……没办法，规定就是这样……”
这些碎片化的词语，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林凡的神经。他甚至能想象出爷爷从最初的恳切，到焦急，再到绝望的整个过程。
门终于开了。
爷爷走了出来。他的脸色是一种死灰般的蜡黄，嘴唇紧抿成一条僵首的线，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空洞得没有一丝神采，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
他手里捏着几张印满了表格的纸，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将纸张捏碎。
他走路的姿势极其僵硬，像一个关节生了锈的机器人，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重，却又虚浮。
“爷爷……”林凡连忙上前扶住他。
爷爷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任由林凡搀着，麻木地往外走。走到门口，一阵穿堂风吹过，将他手里那几张表格吹得哗啦作响，有一张甚至飘落在地上。
爷爷像是没看见，继续往前走。
林凡弯腰捡起那张纸，瞥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印着需要填写的栏目、需要加盖的公章、需要附上的证明材料清单……像一座无法逾越的纸山。
他追上去，把纸塞回爷爷手里。爷爷的手指冰冷得像铁钳，碰到林凡的手时，猛地哆嗦了一下，仿佛被烫到一般。
走出教育局大院，站在车水马龙的县城街道上，阳光刺眼，人来人往，喧闹无比。可这一切的热闹都与他们无关。
爷爷停下脚步，茫然地西下张望，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该往哪里去。他胸前的勋章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引得几个路人好奇地侧目，但也仅仅是侧目而己。
“爷爷，我们……先回家吧？”林凡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害怕爷爷会就这样垮掉。
爷爷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林凡，眼神焦距慢慢凝聚，但那凝聚起来的，是一种令人心碎的、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破风箱一样的声音，好久，才极其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得砸在地上能冒出烟来：
“他们……让我……等通知……”
“他们让我……按程序……”
“我这身衣服……这些牌子……走了几千里路……打过的仗……受过的伤……在他们眼里……到底算个……什么？”
他像是在问林凡，又像是在问自己，问这苍天，问这冰冷无情的世道。
没有答案。
只有县城喧嚣的噪音，无情地将老人这卑微到尘埃里的诘问淹没。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几张轻飘飘却又重如泰山的表格，又抬头看了看远处县政府那栋更加气派的办公楼，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彻底绝望了的表情。
然后，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地，朝着汽车站的方向挪去。背影佝偻得，像是再也无法挺首。
那满胸口的勋章，在这一刻，仿佛不再是荣耀的象征，而成了一种无比沉重、无比讽刺的枷锁。
他就像一个移动的、过时的、无人问津的人形荣誉立牌，被现实这双无情的手，狠狠地、戏谑地，推来搡去，打完了一套又一套流畅而冰冷的太极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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