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政府的冰冷闭门羹,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从头到脚将爷孙俩浇了个透心凉。沉默地走在镇子昏暗冷清的街道上,夜风吹过,爷爷胸前那些沉甸甸的勋章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而寂寥的轻响,不再是出征的号角,倒像是无奈的悲鸣。
林凡搀扶着爷爷的胳膊,能清晰地感觉到老人手臂在微微发抖,不是累的,是气的,是那种信仰被践踏、尊严被按在地上摩擦后难以抑制的悲愤和冰凉。
“爷爷,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歇脚,明天再……”林凡看着爷爷灰败的脸色,心疼得厉害。
“不!”爷爷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却异常固执,那双黯淡下去的眼睛里又硬生生逼出一丝倔强的火苗,“明天?明天他们就有好脸了?今天这镇政府的大门咱进不去,我就不信,那管学校、管孩子读书的地方,也能这么黑!”
他说的,是县教育局。在爷爷朴素的认识里,孩子读书的事,天大的事,教育局总该讲道理。
“可是去县里还有几十里路,这会儿也没车了……”林凡担忧地看着爷爷疲惫的神情。
“走!”爷爷只吐出一个字,拄着木棍,转身就朝着镇外通往县城的公路方向迈步。他的脊背因为刚才的打击和长途跋涉显得更加佝偻,但脚步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林凡鼻子一酸,知道劝不住,只能默默跟上。黑虎也低吠一声,忠心耿耿地跟在后面。
深夜走国道,危险又艰难。大货车呼啸而过,带起的风几乎能把人掀倒。没有路灯,全靠偶尔经过的车灯照亮前路。
爷爷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消耗所剩无几的生命力。林凡几次想拦辆顺风车,可深更半夜,根本没人理会他们这一老一少一狗的组合。
足足走了大半夜,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两人才灰头土脸、精疲力尽地蹭到了县城边缘。找了个早点摊,用林凡身上仅剩的几块钱买了几个最便宜的馒头,就着免费的白开水胡乱咽下去,算是补充了点体力。
爷爷甚至舍不得坐下休息,催着林凡打听教育局的地址。
早上八点半,爷孙俩准时出现在了县教育局那栋看起来比镇政府气派不少的五层办公楼前。门口有电动伸缩门,还有正规的保安室。
这一次,爷爷仔细整理了一下军装和勋章,努力让它们看起来更庄重一些。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另一个战场,然后才带着林凡走向保安室。
保安室的窗户后面坐着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年轻的那个正玩手机,年长些的在喝茶看报纸。
爷爷凑近窗口,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恭敬:“同志,您好,我们想找一下局里的领导,反映点情况。”
年长的保安放下报纸,打量了一下爷爷,目光在他那身旧军装和勋章上停留了几秒,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但更多的是审视和狐疑,态度倒比镇政府那个稍微好了点:“找领导?有预约吗?反映什么情况?”
“没有预约,”爷爷老实回答,“是关于我孙子高考录取的事,这里头有冤情,我们……”
“高考录取?”保安打断他,皱了皱眉,“这事你得去招生办或者信访办,领导不管具体事的。”
“我们去了镇政府,他们不管,让我们找上级……”爷爷试图解释。
“哎呀,老同志,你这事找哪儿都没用!”年轻保安不耐烦地插嘴,眼睛都没离开手机屏幕,“录取结果都定了,还能给你改了不成?穿这身也没用,这年头谁还认这个?”他撇撇嘴,示意了一下爷爷的勋章。
爷爷的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但还是忍着气:“同志,你就行个方便,帮忙问一声,或者告诉我们去哪找能管事的就行……”
年长的保安似乎见多了这种事,叹了口气,倒是拿出个登记本:“行吧,登记一下,姓名,事由,我帮你问问办公室。”
爷爷连忙报上名字,事由写了“高考不公”。保安打了个内线电话,嗯啊了几句,挂了电话后说:“去三楼最东头,办公室李主任那边,看他们受不受理吧。”
爷孙俩千恩万谢,按照指示上了三楼。找到办公室,门开着,里面有几个隔间,工作人员刚上班,都在喝茶、擦桌子、开电脑。
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科员抬头看到他们,尤其是看到爷爷那一身行头,愣了一下:“你们……有什么事?”
爷爷又把情况说了一遍,语气带着恳求:“领导,请您帮帮忙,我孙子寒窗苦读十二年,不容易,这名额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没了啊……”
女科员听完,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老同志,您这个情况……比较复杂。高考录取是非常严肃的事情,都是有严格程序和规定的。您说被顶替,有证据吗?光凭一个电话和查询结果,很难采信的。”
“我们可以查!只要领导肯帮我们查,一定能查出来!”爷爷急切地说。
“查?怎么查?”旁边一个中年男科员端着茶杯凑过来,语气带着几分调侃,“老爷子,您当是查户口呢?这得走程序,一层层上报,没证据谁给你启动调查?再说了,这都啥时候了,录取工作早结束了,档案都提走了,木己成舟啦!”
他吹了吹茶杯里的热气,瞥了一眼爷爷的勋章,“您这些老黄历,吓唬不了人的,还是现实点吧。”
“你……”爷爷气得脸色发白,手指又开始抖。
林凡忍不住开口:“可是明明我的分数够,录取的却是别人,这本身就不合理!”
“分数够的人多了去了,录取名额有限嘛!”男科员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不定是你志愿没填好,或者人家有加分呢?别动不动就怀疑有黑幕,影响不好。”
这时,一个看起来像领导模样、梳着油亮分头的中年男人从里间走出来,,皱着眉头:“吵什么呢?怎么回事?”
女科员连忙喊了一声李主任,低声解释了一下。
李主任听完,打量了爷孙俩一眼,眼神淡漠,官腔十足:“哦,这个事情啊。家长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要相信组织,相信政策嘛。高考录取是公平公正公开的,你们说的这个情况,我个人表示同情,但是……没有确凿证据,我们也不好干预。这样吧,你们回去写个详细的情况说明,附上相关证明材料,交到信访办去,按流程走。”
又是信访办!又是流程!
爷爷急了:“领导,就不能特事特办吗?我儿子儿媳刚因公牺牲,他们就这一个孩子,这……”
李主任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老同志,牺牲警察家属我们很敬佩,也很同情。但是一码归一码,制度就是制度,不能混为一谈。你们先按程序走吧,啊?我还有个会。”说完,转身就回了里间,关上了门。
那扇门,和昨晚镇政府那扇一样冰冷。
办公室里的其他科员见状,也都低下头各忙各的,没人再理会他们,仿佛他们是不存在的空气。
爷爷僵在原地,满脸的期盼和恳求凝固在脸上,然后一点点碎裂,剥落。他胸前的勋章在办公室明亮的日光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却照不透这森严体制的冷漠壁垒。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那只颤抖的手,无意识地、一遍遍地着胸前最中央那枚旧的战斗英雄勋章,仿佛想从那些冰冷的金属和粗糙的绶带上,汲取一点点早己逝去的温暖和力量。
可是,没有。
只有周围那些冷漠的、事不关己的目光,和电脑键盘噼里啪啦的敲击声,像无形的耳光,一下下扇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
“爷爷……”林凡看着爷爷那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的样子,心疼地拉住他的胳膊。
爷爷猛地回过神,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办公室门,又环视了一圈这个窗明几净、却冰冷彻骨的办公室。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像拖着千斤重担,艰难地挪出了办公室。
走廊里光线很好,照得他满胸口的勋章越发闪亮,却也照得他脸上的绝望和茫然,越发清晰。
这一次,连狗眼看人低的保安都没遇到。
只有一路的沉默。
和那比骂娘更伤人的、彻底的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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