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那一声破碎的哽咽，在寂静的山村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揪心。他像个终于找到家的走失幼兽，所有的防备和强撑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的委屈和悲伤，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眼泪决堤般涌出，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嚎啕出声。
爷爷林卫国被孙子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弄得慌了神。他这辈子经历过枪林弹雨，见过生死，却很少处理这种首白的、撕心裂肺的情绪宣泄，尤其是来自自己一向沉默内向的孙子。
“哎，哎……这孩子……这是咋了？受啥大委屈了？别哭，别哭哇……”爷爷有些无措地上前两步，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笨拙地拍着林凡的后背，语气是罕见的慌乱和柔软，“先回家，先回家再说，这黑灯瞎火的，外面凉。”
他弯腰，轻而易举地提起那个对林凡来说沉重无比的行李箱，另一只手依旧拿着手电，照亮脚下坑洼的路，示意林凡跟上。
那条叫黑虎的大狗似乎也感知到气氛不对，不再欢快摇尾，只是默默跟在两人身后，时不时警惕地回头望望黑暗处。
短短几十米的路，林凡走得跌跌撞撞，眼泪模糊了视线，几次差点被土疙瘩绊倒，全靠爷爷不时伸手扶他一把。
爷爷的手很有力，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那坚定的支撑感，让林凡几乎溃堤的情绪找到了一丝微弱的依托。
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是一个小小的院坝。爷爷拉开屋檐下一盏功率很低的白炽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几间黑瓦泥墙的老屋轮廓。院子打扫得很干净，墙角堆着整齐的柴火，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灰和泥土混合的气息。
爷爷把行李箱放在堂屋门口，拉着林凡走进堂屋。屋里比外面更暗，只有里间灶房透出一点微弱的火光。爷爷摸索着拉亮了堂屋的电灯——同样是一盏昏暗的白炽灯。
灯光下，林凡才更清晰地看到爷爷的样子。比记忆中又苍老清瘦了些，背更驼了，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斧凿，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有神，此刻却盛满了担忧和焦急。他身上那件旧的蓝色中山装洗得发白，肘部还打着补丁。
“坐下，快坐下。”爷爷把林凡按在一张老旧的长条木凳上，自己则拖过一个小马扎，坐在他对面，身子前倾，急切地看着他，“现在没外人了，跟爷爷说，到底出啥事了？是不是跟你叔婶吵嘴了？”
他下意识地以为只是家庭矛盾，孩子受了气跑回来。
林凡坐在硬邦邦的凳子上，手指紧紧抠着膝盖，骨节泛白。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喉咙被巨大的悲痛堵得严严实实。
他抬起头，看着爷爷那张饱经风霜、写满关切的脸，父母牺牲的噩耗像一块巨石压在舌尖，重得他无法吐出。
他越是说不出口，爷爷就越是着急：“你倒是说话呀！急死我了！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克扣你生活费了？还是……”爷爷的眉头越皱越紧，某种不祥的预感让他心头发沉。
终于，林凡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爷爷……爸……妈……他们……没了……”
最后两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像一颗炸雷，猛地劈在了林卫国的头顶！
爷爷脸上的焦急和疑惑瞬间凝固了，像是被速冻住一样。他好像没听清，或者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下，眼睛瞪得老大，嘴唇哆嗦着：“……啥？你……你说啥？谁……谁没了？”
“我爸……我妈……”林凡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他抬起手臂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却越抹越多，“一周多前……抓坏人……出任务……殉职了……”
这一次，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像冰冷的铁钉，一根一根，狠狠砸进林卫国的耳朵里，砸进他的心里！
爷爷整个人僵在了小马扎上，一动不动。那双锐利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而茫然，首勾勾地看着林凡，又好像透过他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瞬间变得灰败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仿佛加深了数倍，透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死寂。
堂屋里陷入一种可怕的寂静，只有灶膛里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林强压抑不住的、低低的抽泣声。
时间仿佛停滞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爷爷的身体猛地晃动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死死抓住林凡的胳膊，手指像铁钩一样箍得人生疼，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和颤抖：“你胡说！你放屁！不可能！上个月……上个月你爸还打电话来说……说等忙完这阵就回来看我……还好好的……怎么会……你骗我！你是不是在外面惹了祸骗我回家？！”
他激动地摇晃着林凡的胳膊，眼睛血红，额头上青筋暴起，拒绝接受这个残酷到极致的事实。
林凡任由爷爷摇晃着，眼泪流得更凶，却不再躲避，只是哽咽着，艰难地重复那个冰冷的事实：“是真的……爷爷……局里来了通知……抚恤金……都发了……葬礼……都办完了……”
“抚恤金……”爷爷像是被这个词烫到了一样，猛地松开了手，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他踉跄着从小马扎上站起来，却因为腿软猛地向后倒退了两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他靠着墙，佝偻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只手死死捂着自己的胸口，脸色由灰败变得煞白，嘴唇泛着青紫色。
“爷爷！”林凡吓坏了，慌忙起身想去扶他。
爷爷却猛地抬起另一只手，阻止他靠近。他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凌乱地垂下来，挡住了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剧烈起伏的肩膀和那只死死抠着胸口旧衣服、青筋毕露的手。
压抑的、极其痛苦的抽气声从爷爷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挤出来，不像哭声，更像是一只受了致命重伤的老兽在濒死前发出的哀鸣，听得人肝肠寸断。
昏黄的灯光将他颤抖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放大成一个剧烈晃动的、绝望的剪影。
黑虎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滔天的悲痛，不安地在门口徘徊，发出低低的呜咽。
林凡站在原地，看着爷爷靠着墙，被那突如其来的、足以摧毁一切的噩耗击打得体无完肤、连哭都哭不出声的样子，自己的心也像是被碾碎了一样疼。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带来的，不仅仅是消息，更是一把足以剜掉老人最后心头肉的尖刀。
这个曾经在战场上面对枪林弹雨都不曾弯过腰的硬汉，此刻却被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极致痛苦，压弯了脊梁，击垮了所有的坚强。
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挣扎着闪烁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灶冰冷的灰烬。
堂屋里，只剩下那令人窒息的、被巨大悲伤彻底淹没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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