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声停了。
那种足以把人逼疯的轰鸣巨响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火药味、血腥味和一种奇怪的焦糊味。
我推开指挥所门口堵着的沙袋，踉跄着走了出去。阳光刺眼，照亮了这片刚刚经历过地狱的山坡。触目所及，一片狼藉。战壕被炸得七零八落，散兵坑里积着混了血水的泥浆。破碎的枪支零件、空弹壳、被撕烂的军装碎片随处可见。
更多的是人。
穿着灰蓝色军装的我们的士兵，和土黄色敌军军装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倒在一起，铺满了山坡。一些地方，担架队正在忙碌，小心翼翼地将还有气息的伤员抬下去，动作尽可能轻，但难免引发痛苦的呻吟。更多的是己经无声无息的，被暂时集中到一起，盖上能找到的任何东西。
“司令…”张大河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沙哑得几乎听不出原音。他脸上被硝烟熏得黢黑，胳膊上胡乱缠着渗血的绷带。
“伤亡怎么样？”我甚至不敢回头看他，眼睛死死盯着山下敌人隐约晃动的身影。
“初步统计…阵亡…超过一百三十，重伤六十多，轻伤没算…”张大河的声音低沉下去，“一营…快打残了。石牛的预备队填上去，也折了三十多号弟兄…”
我的心狠狠揪了一下。这才第一天，第一个上午！几乎报销了我一个主力营！
“弹药呢？”
“机枪子弹消耗最大，快见底了。手榴弹也不多了。步枪子弹还够，山炮炮弹…只剩不到三十发了。”
“让后勤抓紧时间送！民夫呢？都给我动员起来！告诉王矿主，就算用人背，也要在天黑前把弹药送上来！”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吸入烟尘而剧烈咳嗽起来。
“己经在路上了。”张大河顿了顿，压低声音，“司令，弟兄们…太累了。好多新兵吓坏了，枪都拿不稳。”
我深吸了一口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我知道。让军官和老兵多看着点，说说话。告诉所有弟兄，他们打得好！顶住了鬼子最凶的一波！黑石城为他们骄傲！”
我转身，看向身后那些蜷缩在战壕里，满脸疲惫、恐惧却又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士兵们。他们的眼神大多茫然，有些还在微微发抖。
“还能动的！都给老子起来！”我提高音量，沿着战壕边走边喊，“检查武器！加固工事！把牺牲弟兄的弹药收集起来！鬼子只是暂时退下去，他们还会上来！不想死，就赶紧动起来！”
我的吼声似乎起到了一点作用。士兵们开始麻木地移动，军官和老兵们也强打精神，催促着，带头拿起铁锹。
工兵和民夫冒着冷枪的危险，开始抢修被炸毁的工事。顺丰号送来的那点水泥成了宝贝，被优先用来加固机枪堡和指挥所。
救护队的人手根本不够，卫生员满手是血，跪在伤员中间进行着最简单的包扎。惨叫声和呻吟声不绝于耳。药品，尤其是麻醉剂和消炎药，极度短缺。
下午的时候，顺丰号承诺的第二批物资总算送到了前沿，比预期的要少，而且没有最急需的麻醉剂。钱管事派人捎来话，说三岛商会和刘氏盯得太紧，大规模运送风险太大。
“妈的…”我骂了一句，却也知道怪不了他太多。乱世之中，能做到这一步，己经算是冒了不小风险。
利用这短暂的间隙，我和张大河、石牛等人重新调整了部署。将伤亡最重的连队撤下去休整，由预备队和民兵补充上来。重新规划了机枪射界，将所剩不多的地雷和手榴弹集中配置在最可能被突破的地段。
“他们下次再来，很可能不会硬冲了。”我指着地图，“可能会重点爆破，或者尝试夜袭。告诉弟兄们，晚上眼睛都给老子放亮点！多设置暗哨和警戒装置！”
夕阳西下，将整个鬼见愁染上一层凄艳的血红色。气温开始骤降，寒风刮过阵地，带着刺骨的寒意。
士兵们抱着枪，挤在残破的战壕里，分享着少量送上来的冷饭团和热水，没有人说话，只有一片压抑的沉默。恐惧和疲惫写在每一张年轻的脸上。
我知道，身体的疲惫可以缓解，但心理的阴影很难驱散。下一波攻击，他们还能不能顶住？
我看着山下敌人营地连绵的灯火和隐约传来的号令声，心里沉甸甸的。他们也在调整，在准备。这死寂的间隙，仿佛暴风雨前最后一丝宁静，压抑得让人心脏都要停止跳动。
今夜，注定无眠。
（第二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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