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透亮了，可太阳没带来一点暖和气，倒像个大探照灯，把阵地上的惨状和人身上的乏累照得一清二楚。士兵们靠着战壕壁，趁着这丁点的空当，使劲往嘴里塞冷硬的饭团，嗓子干得咽一下都费劲。眼神大多发木，只有偶尔瞟向山下时，才会闪过点藏不住的怕。
太静了。
山下敌军营地没一点动静，连往常的炊烟都没几根。这种不对劲的安静，比昨夜里没完没了的骚扰更让人心里发毛。暴风雨来之前的静，往往最压得人喘不过气。
“不对劲……”张大河胳膊还吊着呢，凑到观察口，脸沉得能拧出水，“太静了，狗日的指定在憋着坏。”
我心跳得厉害，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攥得我心口发紧。“通知所有单位，最高戒备！炮手到位，把最后那点炮弹的射击参数算好！跟弟兄们说，大家伙要来了！”
命令刚传下去没多会儿——
呜——呜——呜——
一阵又低又尖、从没听过的呼啸声突然从天上砸下来！声音越来越刺耳，越来越大，跟死神在狞笑似的！
“炮击！是重炮！快躲——！”有经验的老兵扯着嗓子喊，声音都劈了！
下一秒——
轰！！！！！！！！！
地动山摇！感觉整个鬼见愁都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攥住，使劲摇晃！
一发比之前所有炮弹都猛的爆炸，正砸在一营阵地中间！那用原木和沙袋垒了三西层的重机枪堡，连带着里面的兵和那挺金贵的马克沁重机枪，一下子就被炸上了天！滚烫的气浪和冲击波一圈圈散开，把周围十几米内的士兵像扔稻草人似的掀飞、撕碎！
这才刚开头！
紧接着，更多一样吓人的呼啸声紧跟着来了！
轰！轰隆隆！！！
整个前沿阵地瞬间被从没见过的爆炸火海和浓烟盖得严严实实！巨响连成一片，差点把人的五脏六腑都震碎！大地一个劲哆嗦，好像随时要裂开！
这不是之前的75山炮或是105轻榴弹炮！这至少是150毫米往上的重榴弹炮！杨扒皮和旭日商会，把压箱底的大家伙拉来了！
“司令部！前沿……前沿顶不住了！工事全塌了！伤亡……伤亡太大了！”电话里传来前沿连长带着哭腔的嘶吼，背景里全是噪音，跟着通话就断了，只剩“忙音”在响。
“喂！喂！！”我对着话筒吼，啥回应都没有。
“司令！不能在这儿待了！指挥所快塌了！”石牛扑过来，一把把我拉开。几乎同时，一发炮弹在指挥所旁边炸了，震得顶棚的木头和土哗哗往下掉，观察口一下被堵了一半。
外面彻底成了炼狱。眼里能看到的，全是喷着火的爆炸和滚着的黑烟。原来清楚的战壕线被炸得没了样，到处是大弹坑和碎胳膊断腿。惨叫声全被巨大的爆炸声盖没了。
我们的山炮连想还击几下，可很快就被对方更猛更准的炮火压住了，一门炮首接被打中，炮炸了，人也没了。
绝望像条冰蛇，缠紧了每个人的心脏。
炮击足足持续了西十多分钟，才跟开始时一样，突然往前延伸了。
阵地上静了一小会儿，跟着就被伤兵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火燃烧的“噼啪”声填满了。硝烟散了点，露出来的景象跟月球表面似的，坑坑洼洼。
“步兵！敌人上来了！”还活着的观察哨用最后点劲喊。
透过飘着的烟，我看见山下黑压压的敌军步兵，比昨天多了一倍都不止，在军官和旭日顾问的吆喝下，踩着自己人和我们的尸体，朝着快被炸平的阵地涌过来！他们甚至把那种焊了钢板、架着轻机枪的改装卡车开出来了，慢悠悠跟在后面打掩护！
“还能动的！给老子起来！上阵地！”张大河眼睛血红，嗓子哑得厉害，用没受伤的手举着驳壳枪，第一个跳出半塌的指挥所。
剩下的士兵，有的满脸是血，有的瘸着腿，挣扎着爬回快没影的战位。弹药手使劲把剩不多的机枪弹板往枪膛里塞。没工事了，就拿弹坑当掩护，拿战友的尸体当依托。
仗一下子到了最狠的时候！
敌人跟潮水似的往上涌，子弹跟暴雨似的泼过来。我们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一挺捷克式刚打光一个弹匣，射手和副射手就被密集的子弹同时打中了。
石牛带着最后的预备队顶上去，用刺刀和工兵铲跟冲上阵地的敌人拼，很快也被围住了。
一辆敌人的改装卡车想强行冲坡，车头的轻机枪“哒哒”扫着，压得我们抬不起头。
“炸了它！谁去炸了它！”我红着眼吼。
一个胳膊被打断、浑身是血的年轻士兵，嘴里叼着两根捆在一起的手榴弹，从弹坑里猛地跳出来，连滚带爬地朝卡车冲去！
哒哒哒！敌人的子弹追着他打，在他脚边溅起一串土。他中了弹，晃了一下，可奇了怪了没倒下，最后扑到了卡车底盘下面！
轰！！！
一声巨响，卡车猛地一跳，履带断了，歪在一边，火苗从车底窜出来。
可那士兵，也没影了，被火光吞了。
防线快崩了。好几处被突破，敌人己经冲上阵地，开始混战。
我拔出手枪，打空了弹夹，放倒一个冲得最近的敌人。警卫员死死护在我旁边，不停开枪。
难道……真守不住了？
就在这绝望的时候——
突然，我们后方传来一阵熟悉又有点不一样的炮声！声音更尖、更急！
跟着，一片密集的爆炸猛地盖在正在冲锋的敌军队列后面！爆炸声比我们的山炮猛，比重榴弹炮又轻快点，弹着点密得很！
是哪种没见过的炮？还是……
还没等我想明白，天上又传来一阵低沉的引擎声！
三架双翼的、看着老掉牙的飞机，机翼上涂着青天白日徽章，歪歪扭扭从云里钻出来，对着山下敌军的集结地和炮兵阵地，俯冲下去！
咚咚咚咚咚！
机头喷着火，航空机枪子弹像鞭子似的抽在敌军队列和车上！准头不咋样，实际打死的可能不多，可这突然从天上下来的打击，对从没见过飞机的敌军步兵来说，心里吓够呛！
敌人的攻势猛地一顿，明显乱了！
“是我们的飞机？！哪来的飞机？”我又惊又疑。
几乎同时，侧翼的山林里，突然响起密集又熟悉的枪声！一大群穿着杂色衣服、胳膊上缠着白毛巾的武装人员，喊着冲从树林里杀出来，狠狠打在进攻敌军的腰上！
是罗老歪之前收拢的那些溃兵和民团！他们竟然这时候杀回来了！
“司令！你看！河上！”水娃子突然指着黑水河方向。
就见顺丰号那两条小火轮，竟然去而复返，不光自己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几条更大的货船！船头站着人，使劲朝岸上挥旗子！其中一条货船的甲板上，堆着一个个眼熟的木箱——弹药箱！
“弹药！是弹药！他们送来了！”王矿主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绝处逢生！
虽说不知道飞机哪来的，罗老歪的援军战斗力可能不咋地，顺丰号的船也未必能靠太近，可这突然来的支援，像一针强心剂，猛地扎进快崩的黑石城守军身体里！
“弟兄们！援军来了！弹药来了！给老子打！把这些狗娘养的赶下去！”我用尽全力，扯着嗓子吼！
原本快耗光最后点劲的士兵，像突然被注了魂，爆发出吓人的战斗力！子弹跟不要钱似的泼出去（其实还是得省着用），手榴弹成捆地往乱了套的敌人堆里扔！
敌人的攻势，终于被这突然的几下打懵了，彻底停了下来，开始乱哄哄地往后退……
我们，竟然奇迹般地又守住了。
可我看着阵地上剩下的、个个带伤的士兵，看着被彻底毁了的工事，心里一点高兴的劲都没有。
下一次，还能撑住吗？那飞机，到底咋回事？
（第三十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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