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中心的气相色谱仪在凌晨三点发出蜂鸣时，林倩正趴在操作台上打盹。半梦半醒间，她看见外婆坐在戏楼的雕花窗下，手里的银线在黑色缎面上绣出壁虎的眼睛，针尖刺破手指，血珠滴在绸缎上，晕成朵小小的红梅。
“林姐，赵松涛的毒理学报告出来了！”小吴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色谱图在屏幕上展开，像条被剖开的蜈蚣，“和顾正明体内的毒素成分完全一致，但剂量是顾正明的三倍，而且……”他顿了顿，指尖点向图谱末端的异常峰，“这里检测出蛇毒蛋白，是银环蛇的毒素，和前两起案子都不一样。”
林倩的指尖在冰凉的仪器面板上划过，异常峰的保留时间是8.37分钟，与她昨天从赵磊生物公司仓库带回的样本完全吻合。“赵磊在银朱里掺了蛇毒。”她突然想起赵松涛尸体的诡异姿态，除了蜈蚣探子的身段，右手还保持着捏剑诀的姿势，那是昆曲《白蛇传》里法海的经典动作，“他是在模仿蛇形身段，故意留下指向‘五毒戏’的线索。”
窗外的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栅栏般的阴影。林倩翻开赵松涛的尸检照片，老人的指甲缝里嵌着点青绿色粉末，在显微镜下呈现出鳞片状结构，是孔雀石，一种常用于昆曲脸谱的矿物颜料，和沈瑶工作室里的颜料成分相同。“沈瑶接触过赵松涛的尸体。”她的笔尖在报告上划出弧线，“但她为什么要在指甲缝里留孔雀石？是求救信号，还是……”
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江辰的身影裹着寒气挤进来。他把保温桶放在桌上，金属外壳上凝着的水珠打湿了林倩的报告纸。“梧桐镇的监控查到了，”他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指腹搓掉警服上的草屑，“赵磊前天夜里去过老戏楼，带着个黑色箱子，进去了整整两个小时。”他顿了顿，从证物袋里掏出枚生锈的铜钥匙，“在戏楼地窖找到的，钥匙上的齿痕和沈瑶工作室保险柜的锁孔吻合。”
林倩捏起钥匙对着光看，匙柄上刻着半朵缠枝莲，与她外婆银锁上的纹样能拼合成完整的一朵。“这是‘承古班’的老物件，”她突然想起外婆的日记，“1946年，戏班的颜料库失火，烧掉了大半的老颜料，当时的掌班用这把钥匙锁了剩下的银朱，后来钥匙被分成两半，一半给了颜料师，一半给了绣工头。”
江辰的手机在这时震动，技术队发来赵磊公司的财务流水，其中一笔五十万的转账备注写着“舞台道具费”，收款方是家名为“昆曲传承协会”的空壳公司，注册地址就在香椿巷深处，沈瑶工作室的隔壁。“赵磊在洗钱。”他放大转账记录的时间戳，正好是顾正明案发前三天，“他借着修复老戏服的名义，把生物公司的黑钱洗白，顾正明发现了这件事，才被灭口。”
林倩突然抓起赵松涛的毒理学报告，指尖重重戳在蛇毒蛋白的峰值上：“赵松涛也知道洗钱的事！他用这个要挟赵磊，结果被反杀。”她转身冲向样本柜，取出沈瑶的颜料样本，“沈瑶的孔雀石颜料里，肯定混了赵磊的蛇毒，她是在提醒我们，凶手不止一个。”
凌晨的实验室里，仪器的嗡鸣与窗外的蝉鸣交织成网。江辰看着林倩专注的侧脸，她的发梢垂在色谱图上，像根黑色的银线。他想起昨天在赵磊公司仓库看到的场景：墙角堆着几十只贴满外文标签的金属桶，其中一只的标签被抠掉，残留的胶痕里沾着点赭红色粉末，与案发现场的银朱如出一辙。
“我早上提审沈瑶，”江辰的声音放轻，“她承认偷偷给赵松涛的饭里加了银朱，但剂量不足以致命，她说只是想让赵松涛生病，拖延时间找女儿。”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张揉皱的纸条，“这是在她袖口发现的，上面写着‘七月初七，锁开’。”
林倩展开纸条时，指尖突然颤抖。七月初七是外婆的忌日，也是“承古班”传统的“晒箱日”，这天要把所有老戏服和颜料搬到戏楼院子里晾晒。她想起外婆留下的那本《颜料秘谱》，其中一页用朱砂写着“七窍玲珑锁，银朱为钥”，旁边画着半朵缠枝莲。
“保险柜里锁的不是颜料，是账本。”林倩突然明白，“赵磊和顾正明合谋洗钱的记录，都记在老戏班的账册里，用银朱写的，只有用特定的溶剂才能显影。”她抓起电话打给档案馆，“帮我查1946年承古班的火灾档案，重点找颜料师和绣工头的名字！”
江辰看着她眼里的光，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合作查案的场景。那时林倩还是个刚入职的实习生，在解剖室里对着一具无名女尸哭鼻子，他笨拙地递过纸巾，结果被她吼“别碰我的样本”。如今她握着解剖刀的手稳如磐石，却会在看到缠枝莲纹样时红了眼眶。
“我让小张去查沈瑶的女儿，”江辰从保温桶里倒出绿豆汤，瓷碗碰撞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查到赵磊把孩子藏在城郊的昆曲学校，那里的校长是赵松涛的师弟，以前也是承古班的武生。”他看着林倩舀汤的手停在半空，“我们下午去学校，顺便……”
“顺便找账本。”林倩接话，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昆曲学校的老戏楼，就是当年承古班的旧址，对吧？”她把碗推到江辰面前，“你也喝点，等下还要跑现场。”
江辰的指尖碰到温热的瓷碗，突然注意到林倩的白大褂袖口磨破了边，那是昨天在赵磊仓库爬通风管道时勾的。他想起自己警服口袋里还揣着块补丁布，是上次林倩给他缝纽扣时剩下的，蓝底白花的，和外婆戏服上的纹样一样。
“等案子结了，”江辰的声音有点涩，“我们去看看你外婆的老戏台吧，你说过那里的紫藤花开得最好。”
林倩低头喝汤时，滚烫的绿豆汤烫红了舌尖。她想起小时候在外婆的戏台后台，外婆教她认颜料：银朱是心，石绿是眼，藤黄是魂。那时江辰总跟在后面捣乱，把藤黄颜料抹在脸上扮鬼脸，被外婆用戒尺追着打。
档案馆的电话打断了回忆。林倩听完后，脸色瞬间凝重：“1946年的颜料师叫沈万山，是沈瑶的爷爷；绣工头叫赵守义，是赵松涛的父亲。”她把《颜料秘谱》拍在桌上，“这把钥匙，本来就该合二为一。”
城郊的昆曲学校藏在片竹林后面，灰瓦白墙的院子里，几株老梅树的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江辰带着队员走进时，正撞见一群穿着水袖的孩子在练身段，咿咿呀呀的唱腔里，混着笛子的呜咽。
“江警官是来查赵校长的事？”传达室的老头叼着旱烟，烟杆上挂着个葫芦形的坠子，“他今早去城里买松香了，说要给孩子们修勒头带。”老头的目光落在林倩的白大褂上，突然眯起眼睛，“姑娘你这大褂上的银线绣，是承古班的手法吧？我年轻时见过，赵守义老先生最擅长这个。”
林倩的指尖抚过袖口的补丁，是江辰早上偷偷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把半朵缠枝莲补得完整。“我们找赵校长了解点情况，”她注意到传达室的墙上挂着幅老照片，一群穿着戏服的人站在戏楼前，其中一个穿绣工服的年轻人，胸前别着半朵缠枝莲的徽章，“这张照片能借我们看看吗？”
老头取下照片时，相框背面掉出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丙字号箱，第七格”。林倩认出这是外婆的笔迹，她的心跳突然加速，外婆的日记里提过，承古班的戏箱按天干地支编号，丙字号箱装的是账本和颜料秘方。
“丙字号箱在老戏楼的阁楼里，”老头磕了磕烟灰，“去年翻修时想扔掉，赵校长说是老物件，留着念想，就一首锁在那儿。”他突然压低声音，“前几天赵磊来过，在阁楼里待了一下午，出来时手里拎着个黑袋子，沉甸甸的。”
江辰给队员使了个眼色，几人悄悄绕向老戏楼。阁楼的木门挂着把生锈的铜锁，锁孔的形状与他们找到的钥匙完美吻合。林倩插入钥匙时，指腹触到匙柄上的缠枝莲，两半纹样拼在一起的瞬间，她仿佛听见外婆的声音：“银朱遇酒显真章，藤黄见火现原形。”
阁楼里积着厚厚的灰尘，阳光透过气窗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光柱，无数尘埃在光柱里飞舞。丙字号箱就放在墙角，暗红色的木箱上烫着个“丙”字，铜锁己经被撬开，锁扣上还挂着点银灰色的纤维，是赵磊那件冲锋衣的料子。
江辰打开箱子时，一股混合着樟脑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没有账本，只有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老戏服，最上面那件绣着蜈蚣纹样，袖口的盘金绣己经发黑，但针脚依然细密。林倩拿起戏服时，一张泛黄的纸从衣摆里掉出来，上面用银朱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墨迹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是账本！”林倩的指尖抚过纸面，银朱的痕迹在酒精棉的擦拭下渐渐显露出字迹，“顾正明在2015年到2023年间，帮赵磊洗钱共计三千七百万，每笔都对应着‘颜料采购’的名义。”她突然指着其中一行，“这里写着‘七月初七，付蛇毒款’，日期就是今年！”
江辰的对讲机突然响起，小李的声音带着惊慌：“江队！赵磊带着人闯进来了，说要找他父亲的遗物，己经和门口的队员冲突起来了！”
阁楼的楼梯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林倩迅速把账本塞进戏服夹层，江辰掏出枪时，撞掉了墙角的颜料罐，赭红色的粉末撒了一地，在阳光下像摊凝固的血。
“把账本交出来！”赵磊的声音在楼梯口炸响，他手里举着根缠着银线的戏杆，杆头镶着的铜包头闪着寒光，“那是我赵家的东西，轮不到你们外人插手！”
林倩突然注意到赵磊的袖口沾着点青绿色粉末，与沈瑶颜料里的孔雀石成分一致。“你杀了沈瑶的父亲，”她的声音在狭小的阁楼里回荡，“当年沈万山发现你们洗钱，被你推下颜料库的楼梯，伪装成意外，对不对？”
赵磊的脸瞬间扭曲。他挥着戏杆冲过来时，江辰扑过去抱住他的腰，两人撞翻了颜料架，石绿、藤黄、赭石的粉末混在一起，在空气中扬起道彩色的雾。混乱中，林倩看见戏服的下摆扫过烛台，火星溅在银朱粉末上，腾起幽蓝的火苗。
“银朱遇火会释放砷化氢！”林倩拽着江辰滚到墙角，火焰舔过戏服的瞬间，账本上的银朱字迹突然变得清晰，在火光中显出另一行字，“松涛知我事，当以蛇毒灭”。
赵磊的惨叫声被浓烟吞没。江辰捂住林倩的口鼻时，看见她从戏服夹层里掏出账本，银朱写就的字迹在浓烟中泛着诡异的红光。他突然想起林倩外婆的话：最好的戏文，都写在见不得光的地方。
昆曲学校的救护车呼啸着驶离时，夕阳正把竹林染成金红色。林倩蹲在操场上，用镊子收集着赵磊掉落的冲锋衣碎片，纤维上沾着的蛇毒蛋白在检测盒里显出紫色。
“赵磊招了，”江辰递给她瓶矿泉水，“他不仅洗钱，还在暗网卖自制的毒素，顾正明发现后想举报，被他用银朱和蜈蚣毒液灭口。赵松涛知道真相后，用账本要挟他分赃，结果被他用蛇毒杀死。”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沈瑶的父亲确实是被他推下楼梯的，当年的火灾也是他放的，为了销毁账本。”
林倩的目光落在远处的老戏楼，阁楼的窗口还飘着黑烟，像支燃尽的香。她想起沈瑶在看守所里的样子，女人的手腕上有圈深深的勒痕，说是被赵磊绑在戏楼柱子上留下的。“沈瑶早就知道真相，”她突然说，“她故意在颜料里加孔雀石，就是为了让我们注意到蛇毒，孔雀石的成分能中和蛇毒，她在保护我们。”
江辰的手机响起，是看守所打来的。他听完后，脸色变得复杂：“沈瑶说要见你，单独见。”
看守所的会见室里，沈瑶穿着蓝白条纹的囚服，头发用根红绳束在脑后。她看见林倩时，突然从袖口抽出根银线，线上串着半片玉佩，缠枝莲的纹样正好能与林倩的银锁拼合。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沈瑶的声音很轻，像根即将断裂的银线，“她说当年你外婆和我爷爷是恋人，因为承古班的派系斗争被迫分开，这对玉佩是他们的定情物。”她把银线缠在林倩手腕上，“我进剧团，本来是想找你认亲，却没想到卷入这些事。”
林倩的指尖触到玉佩的瞬间，突然想起外婆日记里的那句话：“瑶光阁里人，原是故园亲。”瑶光阁是沈瑶工作室的名字，原来从一开始，命运的丝线就把她们缠在了一起。
“账本上的银朱字迹，”林倩轻声问，“是用你爷爷的秘方写的吧？”
沈瑶点头时，眼泪落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我爷爷发明了用银朱和朱砂混合写字的方法，遇火才显真迹。他把账本藏在戏服里，就是怕被赵家的人发现。”她突然抓住林倩的手，“我女儿……能拜托你照顾吗？她喜欢昆曲，说想做像你外婆那样的人。”
会见室的铁门关上时，林倩看见沈瑶转身的瞬间，囚服的后领露出点银红色，是用银线绣的半朵缠枝莲，和她白大褂上的补丁正好成对。
法医中心的灯光在深夜亮如白昼。林倩把玉佩和银锁放在显微镜下，两者的刻痕完全吻合，像幅被拆开多年的拼图终于归位。江辰端着杯热牛奶走进来，看见她对着色谱图发呆，图上的蛇毒蛋白峰值旁，有个微小的凸起，是孔雀石的成分。
“沈瑶的颜料里，孔雀石的含量刚好能中和蛇毒，”林倩的声音很轻，“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赵磊会用蛇毒，所以提前做了准备。”她转身时，撞进江辰怀里，“我们差点漏掉这么重要的线索。”
江辰抱着她的手收紧，下巴抵在她发顶：“但我们找到了，不是吗？”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锦盒，里面装着枚新缝的纽扣，蓝底白花的，“给你补大褂用，我练了好久。”
林倩看着纽扣上歪歪扭扭的针脚，突然笑出眼泪。窗外的月光穿过仪器的缝隙，在账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银朱写就的字迹在月光下渐渐隐去，像出终于谢幕的戏。
她想起外婆常说的那句话：戏文里的恩怨会落幕，但人心的善恶，永远在台上。此刻的法医中心里，仪器的嗡鸣是最后的余韵，而她和江辰的影子交叠在操作台上，像段未完待续的唱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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