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一监狱的会见室里，铁窗把阳光切成了格子状。林倩坐在玻璃对面，看着沈瑶把袖口磨得起毛的囚服往上拽了拽，那里还留着银朱颜料嵌进皮肉的红痕，像道没愈合的伤疤。
“这是你外婆的日记。”林倩把个蓝布包推过去，布角绣着的牡丹己经褪成了淡紫色。沈瑶的指尖刚碰到布面就缩了回去，像被烫着似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看守所的皂角味。
“我不敢看。”她的声音比上次见面时更低了，颧骨上的潮红退得干干净净，露出眼下的青黑，“我怕她写了我爹的事，怕她早就知道我会走到这一步。”
林倩翻开日记，泛黄的纸页上，外婆的字迹圆润，带着点昆曲唱词的韵律感。1998年6月17日那页画着个小小的戏台，台下标着两个名字：“松涛父”“建军”。“你看这里，”她指着戏台侧面的批注，“‘辰砂掺雄黄，戏服藏真章’，你父亲当年用的颜料确实有问题，但不是‘承古班’的老颜料，是赵松涛父亲偷偷换的。”
沈瑶的肩膀突然抖起来，指节敲着玻璃：“我就知道！我爹说过那批颜料发潮，画出来的山水图总泛着腥气，肯定是被人动了手脚！”她的眼泪砸在日记本上，晕开的墨迹把“建军”两个字泡成了模糊的蓝团，“可赵松涛为什么要帮我？他明明知道真相，却看着我爹坐牢，看着我变成杀人犯……”
会见室的铁门“哐当”响了一声。江辰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份文件袋，警帽的帽檐压得很低。他朝林倩递了个眼神，赵磊的生物公司账目查出了问题，近三年的“特殊提取物”采购记录，有七笔流向了境外的文物走私团伙。
“赵松涛不是帮你。”林倩合上日记时，金属搭扣碰到玻璃，发出清脆的响，“他是在利用你。你外婆的日记里写着，1998年那场《混元盒》演出前，赵松涛父亲把‘承古班’的老颜料换成了掺砒霜的仿品，故意让你父亲在伪造古画时用错料，这样顾正明才能拿着‘剧团颜料’的证据威胁他们合谋掩盖舞台事故。”
沈瑶突然捂住脸，指缝里漏出压抑的哭声：“那个老东西……他给我看的‘翻案证据’，根本就是他自己换颜料的记录！他知道我会为了我爹拼命，知道我会信他这个‘长辈’……”
林倩的目光落在沈瑶囚服领口，那里别着枚用方便面袋折的银锁，锁身上用黑笔描着盘金绣的纹路，和外婆留给她的那枚一模一样。“你女儿的银锁，是按这个样子做的吧？”她从蓝布包里掏出那枚真正的银锁，锁身的银锈在阳光下泛着青绿色，“里面藏着你外婆的头发，DNA检测显示，她和你母亲是表姐妹。”
玻璃对面的哭声戛然而止。沈瑶盯着那枚银锁，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会见室里撞出回声：“原来我们真是一家人……我偷了你外婆的颜料图谱，用她教的盘金绣做毒针，最后还是死在她留下的证据手里。”她的指甲刮过玻璃，留下道白雾，“赵松涛的儿子赵磊，他不仅卖毒素，还在走私老戏服，那些衣服里都缝着银朱颜料包，用的就是1920年那批掺了雄黄的料。”
江辰在这时推门进来，文件袋上的封条被他指尖捏得发皱。“赵磊的仓库里搜出了二十件‘承古班’的老戏服，”他把照片从窗口递进去，沈瑶的目光刚触到照片就僵住了，最上面那件黑色戏袍的下摆，绣着半只壁虎，针脚和她设计稿上的分毫不差，“每件衣服的衬里都有你的修复标记，你早就知道他在走私，对不对？”
沈瑶的手指蜷成了拳头，指关节泛白。“我爹坐牢前给过我张纸条，说‘赵家用老戏服藏东西’，”她的声音突然发狠，像被踩住尾巴的猫，“我进剧团就是为了查这个，可赵松涛用我女儿要挟我，他说只要杀了顾正明，就告诉我戏服里藏着什么……”
会见室的挂钟突然响了，惊得沈瑶一哆嗦。林倩注意到她手腕上的表停在了三点十七分，和顾正明毒发的时间一模一样。“戏服里藏的不是证据，是账本。”林倩突然想起外婆日记里夹着的张布条，上面用朱砂写着串数字，“赵松涛父亲当年把走私账目绣在了戏服的夹层里，用的是昆曲的‘密码绣法’，每个针脚代表一个数字。”
沈瑶的眼睛亮得吓人，突然抓住林倩的手按在玻璃上：“我会解！我妈教过我！那些针脚的长短代表昆曲的‘板眼’，长针是‘板’，短针是‘眼’，组合起来就是账本的密码！”她的指甲抠进玻璃的纹路里，“你们放我出去，我能帮你们找到账本，能指证赵磊走私！”
江辰在这时拽了拽林倩的袖子，警徽在阳光下晃了晃。“我们会申请让你协助调查，”他的声音隔着玻璃有点发闷，“但你得先告诉我，赵松涛死前，有没有给你留过什么话？”
沈瑶的目光突然飘向窗外，监狱的围墙上绕着圈电网，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说……‘颜料会说话，但得有血才能听见’。”她的指尖划过玻璃上的白雾，画出个歪歪扭扭的银锁，“他还说，你外婆的坟前种着棵银杏树，树下埋着能让我爹翻案的东西。”
外婆的墓地在城郊的半山腰，银杏树种在墓碑右侧，树干己经需要两个人合抱。江辰挥着工兵铲刨土时，林倩蹲在墓碑前，用纸巾擦去照片上的灰尘，外婆穿着昆曲戏服，眉心点着朱砂痣，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朵展开的菊花。
“1998年的舞台事故，死了三个人。”林倩摸着照片上外婆的袖口，那里绣着只小小的蜈蚣，“日记里说，赵松涛的父亲当时是舞台监督，故意用了劣质木料，顾正明发现后，用账本威胁他一起伪造现场，你父亲只是刚好在那天送颜料，被他们拉来顶罪。”
江辰的铲子突然碰到个硬东西，发出“哐当”一声。他扒开浮土，露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盒，盒盖上的缠枝莲纹样己经被腐蚀得模糊不清。林倩凑过去时，闻到股熟悉的味道，是老银朱混着松香的气息，和案发现场的味道一模一样。
“小心点，可能有毒。”江辰戴着手套打开铁盒，里面铺着层红绸，裹着个巴掌大的账本，纸页边缘卷得像波浪。林倩翻到第一页就愣住了，上面的字迹和沈瑶父亲案宗里的“伪造古画”签名，笔迹完全不同。
“这才是你父亲的真迹。”江辰用手机拍下账本上的颜料配方，“里面记着1998年6月17日，他给‘承古班’送的是普通矿物颜料，根本不是什么老银朱。赵松涛父亲用五十块钱收买了仓库管理员，把颜料换了包。”
林倩的指尖抚过账本上的泪痕，纸页在二十多年后依然带着点潮意。“外婆当年肯定知道真相，”她突然想起日记里的一句话：“瑶光阁的红绸，能吸走颜料里的毒。”瑶光阁是沈瑶工作室的名字，而外婆的蓝布包内衬，正是块褪色的红绸，“她把真账本藏在树下，又在红绸里织了解毒的草药纤维，就是怕后人被颜料里的砷毒害。”
山脚下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技术队的小张举着个证物袋跑上来，袋子里装着片银杏叶，叶面上用银朱画着个问号。“江队！赵磊的仓库里发现这个，夹在件戏服的领口！”小张的运动鞋上还沾着泥，“法医初步检测，银朱里掺了河豚毒素，和顾正明体内的一致！”
林倩把银杏叶凑到阳光下，叶纹里的红粉在光线下显出细小的晶体，是雄黄，和1920年那批老颜料的成分完全吻合。“赵磊在模仿他爷爷的手法，”她突然想起沈瑶在会见室说的话，“用颜料传递信息，这问号是在问账本的下落。”
江辰的手机在这时震动，屏幕上跳出条加密信息，发件人是看守所的医生：“赵松涛死前呕吐物里，发现未消化的银杏果，果核上刻着‘辰时’。”
“辰时是昆曲《混元盒》里‘五毒现形’的时辰。”林倩翻开外婆的日记，6月17日那页的空白处，用铅笔描着个戏台时间表，辰时对应的位置写着“后台东侧第三块砖”，“他在告诉我们，真正的走私账本藏在‘承古班’老戏台的砖缝里！”
下山的路上，江辰的越野车碾过块碎石，车身猛地一颠。林倩怀里的铁盒撞在仪表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她突然注意到盒底刻着行小字：“林氏女，当护瑶光。”林是她的姓，瑶光是沈瑶的名字，原来外婆早就预料到，二十多年后会是她来揭开这桩血案。
“等这个案子结了，”江辰突然开口，方向盘在他手里打了个弯，避开路边的坑洼，“我们去学昆曲吧，就去‘承古班’请老艺人教。”他瞥了眼副驾座上的账本，“你外婆的日记里说，盘金绣的银线，要两个人一起才能绷首，一个人拽着线头，一个人穿针。”
林倩的耳尖有点热。她想起沈瑶用方便面袋折的银锁，想起外婆蓝布包上的牡丹，突然明白血缘从来不是密码，那些藏在颜料、戏服、日记里的牵挂，才是真正能解开恩怨的钥匙。
“承古班”的老戏台己经被警戒线围了起来。林倩踩着梯子爬上后台东侧的墙，指尖敲在第三块砖上，砖面发出空洞的回响。江辰递过来把螺丝刀，她撬开砖缝时，股混合着霉味和松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砖洞里藏着个油布包，打开的瞬间，林倩倒吸了口冷气，里面是本更厚的账本，每一页都贴着张照片，全是走私到境外的昆曲文物，最上面那张是件壁虎纹样的戏袍，领口绣着个“赵”字。
“这是赵松涛父亲的走私记录。”江辰戴着手套翻到最后一页，上面贴着张泛黄的船票，1998年6月20日，从本市开往香港，“舞台事故后第三天，他就带着这批文物跑了，留下赵松涛替他背黑锅，还得被顾正明要挟。”
戏台中央的地板突然发出“吱呀”一声。林倩低头时，看见李伟蹲在那里，手里捧着件没绣完的戏服，银线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沈姐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右手指关节上缠着纱布，那是被毒针扎伤的地方，“她说这戏服的衬里，绣着赵磊和走私团伙交易的时间地点。”
林倩接过戏服时，指尖触到衬里的硬块。她用解剖刀划开个小口，里面掉出卷微型磁带，磁带壳上用红笔写着“三更”。江辰把磁带塞进随身听，电流声过后，传出赵磊的声音，带着点得意的笑：“……那批老颜料里的砷，够毒倒半个城的人，等我把账本换成假的，赵松涛那老东西就再也别想翻身……”
“他想嫁祸给他爹。”林倩突然想起赵松涛死前攥着的半块银朱，“赵松涛发现儿子换了账本，才故意吞下银杏果留线索，银杏果的毒素会延缓砷的发作，给我们留时间找到真账本。”
戏台的横梁突然晃了晃，落下片灰尘。江辰抬头时，看见个黑影从后台的窗户翻了出去，手里抱着个长条形的盒子。“是赵磊！”他拽着林倩追出去时，正撞见赵磊把盒子往车里塞，盒盖没盖严，露出里面的东西，是把镶着银边的昆曲刀马旦长枪，枪头闪着寒光。
“那枪里藏着最后一批走私文物的清单！”林倩想起账本里的记录，赵磊最近在交易一批明代昆曲脸谱，“他要用这批货跑路！”
江辰的警车撞在赵磊的车尾时，林倩看见赵磊从副驾座抓起个小瓷瓶，往嘴里倒着什么。她扑过去抢夺的瞬间，闻到股熟悉的味道，是银朱混合着砒霜的气息，和顾正明胃容物里的一模一样。
“你外婆的坟前，根本没有银杏树！”赵磊的脸突然涨成了紫色，嘴角冒出淡紫色的泡沫，“那老东西骗了你，也骗了我爹……真正的账本，早就被我烧了……”
林倩按住他的手腕时，看见他袖口绣着的半只壁虎，和沈瑶设计稿上的那只，刚好能拼成完整的一只。血缘、仇恨、阴谋，像这只壁虎的尾巴，断了又能重新长出来，缠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
警笛声从远处传来时，赵磊的身体开始抽搐，手指蜷成了钩状，像极了顾正明死时的姿势。林倩看着他瞳孔里映出的戏台轮廓，突然明白赵松涛那句话的意思，颜料会说话，但得有血才能听见。二十多年的恩怨，最终还是要用血来偿还。
法医中心的实验室凌晨还亮着灯。林倩把赵磊的呕吐物样本注入色谱仪，屏幕上的峰值图谱像条扭曲的蛇，河豚毒素和砷的峰值紧紧挨在一起，中间夹着个微弱的凸起，是银杏果的毒素，像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沈瑶父亲的案子再审了。”江辰靠在实验台上，手里转着那枚银锁，锁身的银锈蹭在他的警徽上，留下道青痕，“法庭采纳了账本和颜料检测报告，改判三年，己经刑满释放了。”
林倩的目光落在操作台的红绸上。那是从外婆蓝布包里拆出来的，技术队检测发现，纤维里确实织着解毒的草药成分，二十多年过去，依然能中和银朱里的砷。“外婆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她把红绸叠成小块，放进银锁里，“她知道总有一天，血缘会把我们这些人连在一起，不管是恩是怨。”
江辰走过来，从背后圈住她的腰。实验室的冷风吹起她白大褂的下摆，扫过他手腕上的旧伤，那是去年抓毒贩时留下的，和林倩虎口的疤痕形状刚好互补。“沈瑶在监狱里申请了昆曲班，”他低头看着她操作仪器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她说要把盘金绣的真本事教给其他犯人，用银线绣平安锁，不绣蜈蚣了。”
林倩关掉色谱仪，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她想起沈瑶用方便面袋折的银锁，想起赵松涛刻在银杏果上的“辰时”，想起外婆日记里那句“曲终人不散”。或许真正的昆曲，从来不是舞台上的爱恨情仇，而是台下这些人，在恩怨里学会的原谅。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第一缕阳光照进实验室，落在那枚银锁上。林倩打开锁扣，里面的红绸和外婆的头发在光里轻轻颤动。她突然拽着江辰的手往外跑，白大褂在走廊里扫过一排试剂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干嘛去？”江辰的声音里带着笑，被她拽得踉跄了两步。
“去‘承古班’！”林倩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老艺人说今天教《牡丹亭》，我们去学那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警车开出法医中心时，林倩把银锁挂在后视镜上。阳光穿过锁身的镂空花纹，在仪表盘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她看着江辰专注开车的侧脸，突然明白最好的密码从来不是藏在颜料或戏服里的，而是此刻握着的手，和前方能一起走下去的路。
戏台的锣鼓声从远处传来时，林倩仿佛听见外婆在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那些藏在血缘里的密码，那些纠缠半生的恩怨，终究会像戏台上的水袖，落下去，又扬起来，最终都化作了人间的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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