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像个憋坏了的娃娃，头天还晴得晃眼，第二天一早就阴云密布，黄河水“轰隆”着涨了起来，裹着泥沙的浊浪拍在岸边，溅起半人高的水花。根生凌晨就爬起来往坡地跑，刚到渠坝边，就听见“咔嚓”一声——新垒的西头渠坝被洪水撕开个口子，泥水“咕嘟咕嘟”往坡下灌。
“快！拿沙袋堵！”根生扯着嗓子喊，抄起地上的麻袋就往水里跳。王老憨、李石头他们也跟着跳下来，沙袋一层层往上堆，可洪水太猛，刚堵上就被冲开，泥水溅得满脸都是。根梅和秀莲带着妇女们往麻袋里装土，手抖得连绳子都系不紧。
“没用的！水太大了！”李石头抹了把脸上的泥，声音发颤。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巨浪打来，渠坝“轰隆”塌了大半，泥水顺着缺口涌进旁边的玉米地，绿油油的玉米秆瞬间被冲得东倒西歪。
根生盯着冲毁的渠坝，浑身的血像被抽干了。他想起昨天刚把最后一袋水泥用完，看着平整的渠坝还跟秀莲说“这下能踏实了”，没想到一夜之间就成了这样。更让他揪心的是，自家的玉米囤就堆在坡下的屋檐下，泥水己经漫了过去，囤底的玉米开始发潮发霉。
“造孽啊！老天爷都不答应修这破水渠！”李二狗的声音突然从坡上传来，他揣着胳膊站在高处，阴阳怪气地喊，“我早说了这是瞎折腾，你们偏不听！现在好了，渠坝塌了，玉米也泡了，这都是根生造的孽！”
几个原本就犹豫的村民听了这话，当场就撂了挑子。“俺不干了！再干下去家底都得赔光！”村西的刘老栓把铁锹往泥里一插，转身就走。“俺也退出！这活儿不是人干的！”另一个村民也跟着跑了。
根生蹲在泥水里，看着他们的背影，又看了看冲毁的渠坝和泡在水里的玉米囤，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泥水漫过他的裤脚，凉得刺骨，可他一点也感觉不到——心里的冷，比这洪水还甚。
“根生，别蹲这儿了，先把玉米囤挪到高处！”根福跑过来拉他，脸上满是焦急。赵氏跟在后面，手里拿着扁担，这次没说半句抱怨的话，只顾着帮着搬玉米。
根生被拉起来，木然地跟着搬玉米。湿漉漉的玉米沉甸甸的，压得他肩膀生疼，可他像没知觉一样，机械地重复着弯腰、起身的动作。根花蹲在一旁捡散落的玉米，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泥水里，却不敢哭出声——她怕三哥更难受。
李老栓拄着拐杖站在坡边，看着冲毁的渠坝，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他没骂根生，也没劝谁，只是默默地捡起地上的铁锹，往沙袋里装土。秀莲看见，赶紧走过去帮忙：“大伯，您年纪大了，别累着。”
“不累。”李老栓的声音沙哑，“坝塌了能再垒，人心散了就完了。”
根梅也走过来，把一块干净的布递给根生：“擦擦脸，别听李二狗瞎咧咧。咱修水渠是为了好日子，不是造孽。坝塌了，咱再修就是了。”
根生接过布，却没擦脸，只是攥在手里。布很快被泥水浸湿，像他此刻的心情，沉甸甸的。“钱没了，料也没了，还有人要退出……”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绝望。
“钱没了咱再凑，料没了咱再买，人走了咱再劝！”王老憨拍了拍他的肩膀，“当年俺们村修水库，塌了三回都没放弃，最后不也成了？这点坎算啥！”
李石头也跟着说：“根生，俺不走！俺信你！大不了俺把家里的老黄牛卖了，换钱买水泥！”
根生看着王老憨布满老茧的手，看着李石头坚定的眼神，心里的冰似乎融了一点。可一想到泡坏的玉米、冲毁的渠坝，又泄了气——那是家里半年的口粮，是乡亲们凑了又凑的血汗钱啊。
傍晚，洪水终于退了些，留下满地的淤泥和断折的玉米秆。根生蹲在渠坝缺口边，用手摸着被冲松的泥土，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哗啦”一声——是李老栓把自己编了半个月的竹筐全搬来了，堆在缺口边。“用竹筐装石头，比沙袋结实。”他说。
根福也扛着家里的门板过来：“这门板厚实，能挡水。”赵氏跟在后面，手里抱着一摞旧衣裳：“撕了塞竹筐里，能挡泥。”
秀莲和根梅带着没走的妇女们，己经开始清理淤泥；根花拿着小铲子，一点点把嵌在石头缝里的泥挖出来。看着大家忙碌的身影，根生的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三哥，你别哭！”根花跑过来，递给他一块烤红薯，“俺刚在灶里烤的，暖乎乎的。吃了就有力气修坝了。”
根生接过红薯，咬了一口，甜丝丝的热气从嘴里暖到心里。他抹了把眼泪，站起身：“对！坝塌了再修，钱没了再凑！咱不能让李二狗看笑话，不能让大家的心血白费！”
“好！”众人齐声应着，声音里满是干劲。
第二天一早，根生就带着大家修渠坝。李老栓教大家用竹筐装石头，再用旧衣裳塞缝，果然比沙袋结实；根福和李石头扛着门板搭临时堤坝；秀莲和根梅则去村里挨家挨户劝那些退出的村民。
“刘叔，您再信根生一次！”秀莲坐在刘老栓家炕边，“洪水是突发的，不是渠坝不结实。根生己经照着李大伯的法子改了修坝的样式，以后再也不怕洪水了。”
刘老栓蹲在地上抽旱烟，没说话。他媳妇凑过来说：“俺昨天看见根生蹲在泥水里哭，心里也不落忍。要不……咱再帮帮他？”
刘老栓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袋往腰上一别：“走！修坝去！”
越来越多的村民回来了，连之前说“再也不干”的人，也扛着工具来帮忙。李二狗蹲在老槐树下，看着坡地上又热闹起来，撇了撇嘴，却没敢再喊闲话——他看见李老栓拿着铁锹瞪了他一眼，那眼神，比洪水还吓人。
根生站在渠坝上，看着大家忙碌的身影，心里充满了力量。他知道，修渠坝的路还会有更多的坎，可只要大家齐心，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夕阳照在新垒的渠坝上，泥水里的石头泛着光，像撒了一层碎金。
晚上回家，李老栓把根生叫到炕边，递给他一本旧书：“这是俺年轻时看的《河防辑要》，里面有防洪水的法子，你看看。”
根生接过书，纸页己经泛黄，却透着股踏实的分量。他看着爹满是皱纹的脸，又看了看窗外的月光，突然笑了——洪水冲毁了渠坝，却冲不散大家的盼头，冲不垮黄土坡人不服输的劲。
月光洒在淤泥未干的坡地上，虽然狼藉，却藏着希望。根生知道，等新的渠坝修好，等黄河水真正流进黄土坡的田地，所有的辛苦和委屈，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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