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禾看着父亲因自己受委屈而明显动怒的模样。
心下微暖，鼻尖有些发酸。
却依旧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冷静。
她轻轻拉住父亲的衣袖，柔声劝道：
“父亲息怒。女儿并非要父亲立刻去寻侯府理论，与他们争执长短。”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理智。
“女儿只是觉得，侯府既己无心，甚至视我为碍眼的存在，我们又何必强求？这婚事即便勉强成了，日后女儿嫁过去，在那般轻视我的门第里，只怕也是处处受制，日日看人脸色，难得一日舒心。”
她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更软了些，带着一丝女儿家的依赖，语气却愈发坚定。
“女儿不愿嫁入一个从一开始就打心底里看轻我、嫌弃我出身的地方。女儿想要的是堂堂正正、彼此敬重的日子。请父亲，成全女儿。”
姜弘看着女儿清澈而坚定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赌气的任性，没有冲动的意气。
只有经过观察、思虑和权衡后的清明与决断。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小女儿，是真的长大了。
有了自己的主见和风骨。
他沉默了片刻。
良久，姜父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仿佛将胸中的郁垒和怒意一并吐出。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女儿单薄的肩膀，语气恢复了以往的温煦慈爱，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护犊的强硬：
“好。既然禾儿不愿，觉得委屈，那这婚，我们便退了。”
他挺首了脊背，目光锐利，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商海中运筹帷幄、说一不二的姜家家主：“他永宁侯府门槛高，我姜家的女儿，也不稀罕！我姜弘的女儿，自有她的好去处，不必去受那份窝囊气！”
这话掷地有声，带着商海沉浮多年练就的果决与底气。
姜禾心头一松，仿佛卸下了一块巨石。
鼻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酸，眼眶也有些发热。
无论外界如何风雨，如何轻视。
父亲总是她最坚实，最温暖的倚仗。
“只是……”姜弘话锋微转，眉头又轻轻蹙起。
方才的怒意和决断被一丝新的疑虑取代。
他目光如炬，带着商人的精明与父亲的关切，重新落在女儿身上。
“方才门房匆匆来报，说见是宰相府的车驾送你回来的。禾儿，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语气放缓，带着探究。
“你方才只说侯夫人让苏相爷顺路捎你一程，可宰相的车驾，岂是寻常人能轻易搭乘的？况且，苏相爷日理万机，怎会恰好在侯府，又恰好‘顺路’送你回府？”
永宁侯府的事尚未完全理清，女儿的态度又如此坚决。
这背后……
难道还牵扯上了权势更盛、心思也更难测的宰相府？
姜弘深知，这位年纪轻轻便己位极人臣的少年宰相苏明允，深得帝心，手段莫测。
在朝中翻云覆雨，绝非易与之辈。
这样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对一个商门之女示好？
这其中，究竟有何缘由？
是福是祸？
他心中念头急转，看向女儿的目光里，担忧更深了几分。
姜禾早知此事瞒不过父亲，更知父亲心思缜密，必会追问。
她定了定神，将今日宴上林婉蓉如何设计落水反自噬、苏明允如何恰好路过出言解围、并顺路送她回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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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语气平静，只将重点放在林婉蓉的“意外”和苏明允的“仗义执言”上。
略去了自己如何暗中推波助澜，以及马车内那番暗藏机锋的微妙试探。
更将苏明允的维护之意归结于公心而非私情。
“苏相爷应是恰逢其会，见侯夫人处置不当，场面混乱，林家又攀咬不清，方才出言维持场面，说了几句公道话。”她微微垂眸，声音轻柔。
“至于送女儿回来，大抵也是看在父亲您皇商的身份，全一份官面上的礼数，彰显宰相对商户的体恤之意罢了。”
她尽量将苏明允的举动解释得合乎情理。
淡化其中的任何个人色彩。
姜弘听完，指节无意识地轻轻敲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沉吟道：“苏相此人，年纪虽轻，城府却深，心思更是难测。他今日之举，看似公允，时机却过于巧合，恐怕不止‘顺路’和‘官面礼数’那么简单。”
他看向女儿，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更深切的担忧：“禾儿，这位宰相心思深沉，绝非寻常世家子弟可比。你须得万分谨慎，莫要因今日之事，便觉得他可亲可近，更莫要无意间卷入不必要的纷争中去。”
“女儿明白。”
姜禾乖巧地应下，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后怕与警醒。
“今日之事，实属意外。女儿日后自当谨言慎行，远离这些是非纷扰，绝不敢给父亲和家中惹麻烦。”
她答得滴水不漏，心中却暗自思忖：
父亲果然敏锐。
姜弘点了点头，神色稍霁。他自是相信女儿素来有分寸，只是这京城水深，牵一发而动全身，由不得他不谨慎。
“退婚之事，为父稍后便亲自去永宁侯府一趟。”
他重新拿起桌上的账册，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与决断，带着一家之主的担当。
“总要当面问个明白，讨个说法。我姜家的女儿，不能白白受了委屈，更不能让人以为我姜家是那等可以随意拿捏、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门户。”
他顿了顿，指尖在账册封面上轻轻敲了敲，思忖着另一件事：“至于苏相那边……暂且观望。他若再无其他表示，我们便只当承了他今日出言维护和顺路相送的人情，日后在生意场上，寻个合适的机会，以商贾之道回报一二便是。若他另有……”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明确——
若那位少年宰相今日之举并非一时兴起或单纯维持场面，而是别有意图，那便需从长计议，谨慎应对了。
毕竟，与那样的人物牵扯过深，福祸难料。
姜禾心领神会，父亲这是要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既不轻易得罪，也不主动攀附。
她乖巧应道：“父亲思虑周全，女儿晓得轻重。”
她微微屈膝。
“那女儿先告退了，父亲也早些歇息。”
姜弘“嗯”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账册上。
仿佛刚才那番关乎家族前程和女儿终身大事的谈话，只是寻常家事一般。
姜禾转身，步履轻盈地退出书房，轻轻带上房门。
走到廊下，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暖风拂面。
带着庭院中盛放的甜香。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廊柱上精致的雕花，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浅，带着几分思量的笑意。
永宁侯府这门亲事，退了正好。
至于那位心思难测的宰相大人。
她倒是有几分好奇，他下一步，会如何“表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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