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茶香氤氲，棋局过半。
张侍郎捻着一枚黑子，目光在姜弘和苏明允之间转了一圈，带着几分长辈特有的热络和八卦，笑呵呵地开口：“说起来，姜兄啊，既然与侯府退了亲，不知可有为令嫒相看其他人家？”
“禾丫头那般灵秀通透的姑娘，定是百家求的。”
“若有合适的人选，老夫或许也能帮着参详参详？”
他这话一出，原本正垂眸看似专注品茶的苏明允，执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
他眼睫低垂，目光落在澄澈的茶汤里，仿佛对这等家常闲谈毫无兴趣。
只是那端着茶盏的姿态，似乎比方才更凝定了些许。
连呼吸都放轻了。
像是在捕捉屏风后的每一丝动静。
姜弘执棋的手微微一顿，敏锐地察觉到对面年轻人那过分“专注”的品茶姿态，心中隐约有了某个猜测。
还未开口，屏风后却恰合时宜地传来一声轻微的瓷器磕碰声——
似是有人不慎碰了茶盏。
姜弘立刻顺势打了个哈哈，语气圆滑地推拒道：“张兄说笑了，小女刚经历此事，心绪未平，老夫与只想让她好生静养些时日，暂不考虑这些。”
他说话时，眼风状似无意地扫过对面看似云淡风轻的苏相，又含笑补充道，声音略微提高，像是说给所有人听：“再者说，儿女姻缘，讲究个水到渠成，急不得，急不得啊。总得是那真正有缘又有心的人，才配得上，张兄你说是不是？”
他这话滴水不漏，既全了礼数，又堵住了张侍郎继续做媒的由头。
谁知张侍郎一听，非但没有打消念头，反而像是被勾起了更大的兴致。
他放下棋子，身子微微前倾，抚掌笑道：“诶！姜兄此言差矣！正因如此，才更要寻一门妥帖可靠的亲事，以安佳人之心啊！”
他眼睛一亮，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极好的人选，语气愈发热情。
“说起来，老夫家中有一表侄，年方二十，去年刚中了举人，如今正在国子监攻读，预备下一科下场！”
“人品端方，性情温和，家中虽非大富大贵，却也是清清白白的书香门第，与令嫒正是年貌相当！”
“姜兄若是有意，老夫可安排——”
窗棂之后，姜禾听得眉头微蹙。
这张侍郎，倒是热心过了头。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绣帕，心中飞快盘算：
举人功名虽不错，但终究前途未卜，怎比得上自己如今自在？
何况——
她目光不经意瞥向厅内那个始终端坐如松、神色难辨的年轻宰相。
比起一个还需苦读等待春闱的举子，眼前这位年纪轻轻便己权倾朝野，清润如玉又深不可测的苏相。
岂不是，更有意思得多？
这个念头一起，姜禾自己都吓了一跳，脸颊微微发热，赶忙收回视线。
而厅内，一首沉默不语的苏明允，在听到“年貌相当”、“书香门第”几个字时，端着茶盏的指尖微微收紧。
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将茶盏放回桌上，发出一声比方才略重一点的轻响。
声音不大，却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张侍郎兴致勃勃的介绍。
张侍郎话语一顿，下意识地看向苏明允。
只见少年宰相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
唇角噙着一丝极淡官场惯有的温和笑意，语气舒缓地开口：
“张大人。”
他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若本相未曾记错，令表侄的父亲，似乎是……苏州府辖下吴县的县丞？”
张侍郎一愣，下意识点头：“正是，相爷好记性。”
苏明允微微颔首，唇角的笑意深了一分，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巧了。前日江南道监察御史呈上的奏报中，似乎提及吴县县丞在去岁漕粮转运中，调度失当，账目颇有不清之处，陛下己下旨令都察院细查。”
他抬眼看向张侍郎，目光清正平和，却让张侍郎瞬间冒了一层冷汗。
“此事尚未有定论，张大人此刻为其子做媒，怕是……时机有些不妥吧？”
“免得将来若有什么风声，牵连了姜小姐的清誉，反为不美。”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
完全是一副为姜家、为姑娘家声誉着想的模样，挑不出半点错处。
张侍郎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冷汗涔涔而下。
哪里还敢再提半个字。
他连忙拱手道：“是是是！相爷提醒的是！是老夫考虑不周，唐突了！唐突了！”
此时张侍郎恨不得立刻把刚才的话全吞回去。
心中暗骂自己糊涂，竟在苏相面前提及这等有隐患的亲事。
姜弘适时地轻咳一声，出来打圆场。
他抬手虚按，仿佛心有余悸，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后怕。
“竟有此事？多谢相爷提点！否则老夫若贸然应下，岂非害了禾儿？”
他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一副庆幸不己的模样。
他转向张侍郎，笑容依旧客气，却不着痕迹地将面前的点心碟子往对方那边推了推，动作间带上了几分疏离：“张兄的好意，老夫心领了。只是这姻缘之事，看来确实急不得，还需更加谨慎才是。”
这话说得温和，却把门关得死死的。
张侍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连点头称是。
再不敢多言。
只埋头研究棋局。
仿佛那棋盘上突然长出了朵花，值得他全身心投入。
姜弘在一旁也是暗自捏了把汗，连忙执壶为二人续上热茶，语气重新热络起来，试图缓和气氛。
“无妨无妨，张兄也是一片热心肠。来来，喝茶，这是新到的雨前龙井。”
苏明允这才重新端起茶盏，垂下眼帘，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浮沫。
动作优雅从容。
仿佛刚才只是随口制止了一场不合时宜的闲聊，云淡风轻。
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唇角，泄露了微微心满意足的弧度。
窗外的姜禾将厅内这场暗流汹涌的交锋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
她下意识地揪紧了手中的绣帕，指尖微微用力。
这位宰相大人、挡桃花的手段，还真是，又狠又准。
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她轻轻咬了下唇瓣，脸颊却莫名有些发烫。
一种混合着讶异、警惕，却又难以抑制一丝微妙窃喜的情绪，悄然在心湖里荡开了一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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