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安全屋里以一种粘稠而缓慢的方式流逝。窗外天色由沉郁的墨黑，逐渐透出一种灰蒙蒙的、了无生气的亮色，像是重病患者苍白的面容。
J再度陷入了昏睡，或者说，是一种因失血和疼痛而导致的半昏迷状态。他的呼吸时而平稳，时而变得急促而浅薄，眉头紧紧锁着，仿佛在梦中依旧与什么无形的东西搏斗。
温念不敢睡。
她抱膝坐在离床不远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斑驳的墙壁，警惕的神经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次J呼吸频率的改变，每一次他无意识的呻吟或呓语，都会让她的心脏猛地收缩一下。
她必须守着他。不仅仅因为他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更因为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责任。他的伤，是因她而起。那狰狞的伤口，那不断流失的鲜血，像一笔沉重的债务，压在她本就不堪重负的良心上。
寂静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她能听到远处街道早班车流的隐约轰鸣，听到隔壁水管里空洞的滴水声，听到老鼠在天花板夹层里窸窣跑动的细微声响。
还有J的呼吸，以及他偶尔从干裂嘴唇间溢出的、破碎不堪的呓语。
起初只是模糊的音节，听不真切。后来，渐渐有了重复的字眼。
“……跑……快跑……”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极深的恐惧和急切，仿佛正置身于某个可怕的场景。
温念的心被揪紧了。他在让谁跑？
紧接着，他的情绪似乎变得激动起来，头在硬邦邦的枕头上不安地转动。
“……别过来……危险……”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警告，随即又化为痛苦的低吟，像是被无形的东西击中。
温念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指甲深深嵌入掌肉。她仿佛能透过这些破碎的词语，窥见一个充满危险和逃亡的过去，一个与眼前这个强硬冷漠的男人截然不同的、脆弱惊恐的影子。
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炼狱。
呓语渐渐低了下去，转化为一种压抑的、近乎哭泣的哽咽。
“……妈……对不起……”这两个字他吐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悔恨和绝望，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入温念的心脏。
她的眼眶瞬间湿热了。
这个浑身是谜、仿佛刀枪不入的男人，在意识模糊的深渊里，原来也会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呼唤着母亲，忏悔着或许永远无法弥补的过错。
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涌。有同情，有好奇，更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凉。他们都被命运的洪流裹挟，伤痕累累，在看不到光的深渊里挣扎。
就在这时，J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眼睛骤然睁开！
他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里急剧收缩，充满了未散尽的惊悸和剧烈的痛苦，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他似乎一时无法分辨梦境与现实，眼神涣散而惊恐，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
温念几乎是立刻扑到床边，声音因紧张而发紧：“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
她的声音似乎将他拉回了现实。J眼中的惊恐迅速褪去，被一种惯有的、带着防御色彩的冷漠和警惕所取代。他猛地闭上眼，偏过头去，避开了她的视线，似乎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恼怒和难堪。
“……没事。”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刻意压抑的粗重喘息。
温念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和微微颤抖的睫毛，那试图掩盖脆硬的姿态，反而比之前的呓语更让她心头酸涩。
她默默地收回手，去桌边倒了半杯温水，递到他嘴边。
这一次，J没有拒绝。他就着她的手，沉默地喝了几口。水流经过他干裂的嘴唇时，他因疼痛而微微蹙眉。
喝完水，他重新躺回去，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仿佛刚才那个在梦魇中脆弱无助的人根本不是他。安全屋里再次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所笼罩。
温念退回原来的位置，抱着膝盖，看着他。经过这一夜的煎熬和方才的梦魇，他的脸色更加难看，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白，仿佛生命力正从他体内一点点流失。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的伤需要更好的处理，需要消炎，需要营养。这个阴暗潮湿、细菌滋生的环境，只会让情况恶化。
可是，她能做什么？
出去买药？风险太大了。傅沉舟的人一定在疯狂搜寻他们的踪迹，任何一个疏忽都可能万劫不复。
她环顾着这个家徒西壁、一无所有的安全屋，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她。她空有逃离的决心，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力量和资源。她保护不了自己，更保护不了这个因她而重伤的人。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压力压垮时，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墙角那个被J扔在一边的、沾满泥污的黑色背包。
那是他跳河时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骤然闪现。
她记得……昨晚混乱中，他好像就是从那个背包侧袋里摸出了钥匙……
那里面……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钱？或者其他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偷看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尤其是J这样警惕且隐私感极强的人。可是……现在是非常时期，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内心经过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求生的本能最终压倒了道德的约束。
她看了一眼床上似乎又陷入昏睡的J，咬咬牙，蹑手蹑脚地走到墙角，拿起了那个背包。
背包很沉，散发着河水干涸后的泥腥味和淡淡的血腥味。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指，拉开了主拉链。
里面的东西并不多，却让温念瞬间屏住了呼吸。
几捆用防水袋紧紧包裹着的、不同面值的现金——美元、欧元、甚至还有一些她没见过的外币。
一部看起来极其笨重老旧的黑色手机，没有任何品牌标识。
一个装满各种工具的小皮套——撬锁钩、细铁丝、刀片……用途不明，却让人心惊。
几本护照，贴着J的照片，却写着不同的名字和国籍。
最底下，压着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着的、扁平的硬物。
温念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牛皮纸包，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一张微微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温婉美丽的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大约三西岁的小男孩。男孩笑得一脸灿烂，手里举着一个简陋的木头小车。女人低着头，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孩子，嘴角含着幸福的笑意。
照片的背景是一个看起来普通却温馨的小院，阳光正好。
温念的目光凝固了。
那个小男孩的眉眼……依稀能看出J如今的轮廓。而那个年轻女人……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女人温柔的脸庞。这就是他梦中都在忏悔、呼唤着的母亲吗？
这样一个看起来温暖幸福的家庭，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J又为什么会说傅家欠他“远不止一条命”？
无数的疑问在她脑海中翻腾。
就在这时，床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
温念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将照片按原样包好，塞回背包最底层，然后飞快地拉上拉链，将背包放回原位。
她刚退回原地，假装镇定地坐下，J的眼睛就缓缓睁开了。
他的目光似乎比之前清明了一些，缓缓扫过房间，最后落在墙角的背包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又移开，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挣扎着，似乎想坐起来。
“你别动！”温念连忙起身过去扶他。
这一次，J没有拒绝她的搀扶。借着她的力，他艰难地靠坐在床头，额头上因疼痛而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抬眼看向温念，眼神依旧疲惫，却恢复了几分冷静和审度。
“我们……需要谈谈。”他哑声开口，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温念的心猛地一提。
他知道了吗？他发现她动过他的背包了？
然而，J接下来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
“这里……不能久留。”他的目光扫过这间破败的屋子，带着一丝厌弃，“傅沉舟……迟早会搜到这里。”
他的判断和温念的担忧不谋而合。
“那……我们去哪里？”温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J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做某个艰难的决定。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温念苍白却难掩担忧的脸，最后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
“……我有个地方。”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更远……更偏……但需要……弄辆车。”
他的视线转向温念，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凝重。
“你……敢不敢……再信我一次？”
温念迎上他的目光。那双眼眸深处，除了疲惫、痛苦和冰冷的警惕，此刻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近乎恳切的东西。
她想起了那张泛黄照片里温柔的女人和笑得灿烂的男孩。
想起了他梦魇中那句撕心裂肺的“快跑”和充满悔恨的“对不起”。
想起了他跳下河救她时毫不犹豫的身影，和此刻肩上狰狞的伤口。
赌一把。
她似乎一首在赌。从逃离那座黄金囚笼开始，她的人生就变成了一场接一场的豪赌。
这一次，她还能相信眼前这个满身是谜、亦正亦邪的男人吗？
寂静中，她听到了自己清晰而坚定的声音。
“我信。”
窗外，灰白色的天光终于彻底驱散了夜色，虽然依旧阴沉，但新的一天，终究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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