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的月光，像被人用银瓢泼了下来，漫过林家堡的屋檐，淌在老槐树的叶隙间，碎成一地星星点点。戏台前早己坐满了人，板凳上、石阶上、墙头上，连抱着孩子的妇人都踮着脚往前凑。林辰站在后台，看着苏婉给说书先生递茶，看着林默领着孩子们在台下排排坐，手里都举着自己刻的木牌——有歪歪扭扭的“月”，有缺了角的“家”，丫丫的那块最显眼，上面画着个圆滚滚的月亮，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辰哥哥”。
“紧张不？”林岳走过来，递给他一盏灯笼，纸面上画着只衔着桂花枝的兔子。“等会儿该你上台说几句了，不用多，就说说你爹常挂在嘴边的话。”
林辰指尖捏着灯笼柄，木头被汗浸得有些滑。“怕说不好。”他坦白道。父亲的话那么多，有严厉的，有温柔的，有带着烟火气的，不知该捡哪一句说。
“说你心里最记挂的那句就行。”林岳拍了拍他的肩，“你爹听着呢。”
正说着，台前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说书先生刚讲到父亲“智斗影阁奸细”的段落——说父亲故意装作看不懂地图，把奸细引到了布满陷阱的山谷，自己则带着村民从密道转移。“那林壮士啊，看着粗豪，心眼比筛子还细！”先生一拍醒木，“就见他蹲在地上画路线，手指头在泥里戳来戳去，奸细瞧着他那憨样，心里正偷笑呢，没成想啊……”
台下的孩子们听得攥紧了拳头，连抱着的婴儿都停止了哭闹，眼睛瞪得溜圆。林辰站在台侧，看着那些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坐在槐树下，给他讲江湖故事，讲着讲着就会揉他的头发：“辰儿，故事里的英雄不算啥，能护着身边人，才算真本事。”
“下一个，该咱们的小英雄上场喽！”说书先生突然扬声喊道，目光朝后台投来。台下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还有孩子们的尖叫：“辰哥哥！辰哥哥！”
林辰深吸一口气，提着灯笼走上台。月光落在他身上，把灯笼上的兔子照得格外清楚。他低头笑了笑，声音透过临时搭的扩音木筒传出去，带着点微颤，却很清晰：“我爹没教过我什么大道理，就常说……”他顿了顿，抬眼望向月亮，像在对那轮圆月说话，“‘日子是熬出来的，熬得过风雨，才能见着月亮’。”
台下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响的掌声。苏婉在台下抹了把眼泪，林默把丫丫举得更高，让她能看清台上的林辰。林岳站在后台，看着那个提着灯笼的身影，忽然想起多年前，林战也是这样站在月光下，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那时他们刚打完一场硬仗，堡里断了粮，林战却笑着拍他的肩：“熬过去，总会见着月亮的。”
“还有呢！辰哥哥再讲一个！”台下的孩子喊道。
林辰笑了，举起灯笼转了个圈，灯笼穗子扫过手腕：“我爹还说，别小看一块槐花糕，一口热汤，这些才是顶顶重要的东西。就像今天，大家聚在这儿，吃着月饼，听着故事，这就是他想守的日子。”
他的声音落下时，戏台两侧突然亮起一串灯笼，都是各家妇女亲手糊的，上面画着农田、茅屋、嬉笑的孩子，风一吹，灯笼轻轻摇晃，把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幅会动的画。苏婉推着一车刚出炉的桂花糕走上来，林默和孩子们立刻涌上去帮忙分发，香气混着月光，漫得满场都是。
林辰走下台时，被丫丫抱住了腿。“辰哥哥，你的话没有说书先生的好听，但是我懂了。”小姑娘仰着小脸，手里的木牌沾了点糕屑，“就是要好好吃饭，好好玩，对不对？”
“对。”林辰弯腰把她抱起来，“就是这样。”
他抱着丫丫往人群里走，看见林默正给一位老人递糕，动作还有点笨拙，却很认真。老人笑着拍他的手背，说：“多好的孩子，林战要是见了，肯定高兴。”林默的耳朵一下子红了，低下头假装整理木牌。
林岳走过来，递给林辰一块桂花糕：“尝尝你娘的手艺，今年加了新磨的杏仁粉。”
林辰咬了一口，清甜的香气在舌尖散开。他看向老槐树，月光透过枝叶，在树干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父亲当年靠在树上打盹的模样。“叔，你说爹现在在哪？”
“在看月亮呢。”林岳望着天边的圆月，“说不定还在跟你娘念叨，‘你看咱儿子，把日子过成咱想的样了’。”
林辰笑了，又咬了一大口桂花糕。是啊，父亲一定在看。看这满场的笑脸，看林默渐渐舒展的眉眼，看孩子们手里的木牌，看那些摇曳的灯笼——这些都是父亲用一生守护的“日子”，如今正安安稳稳地铺在眼前，像一块被月光浸软的糖，甜得扎实。
夜深些时，人群渐渐散去，孩子们被大人抱回家睡觉，戏台前只剩下几个收拾东西的妇人，还有林辰、林岳和林默。林默正把散落的木牌捡起来，一块块摞好，嘴里念叨着：“这个‘勇’字刻歪了，明天再改改……”
“别改了，这样才好。”林辰走过去，拿起一块刻着“守”字的木牌，边缘还留着没磨平的毛刺，“带着点劲儿，像活着的样子。”
林默愣了愣，把木牌小心地放进盒子里：“嗯，活着的样子。”
三人并肩坐在戏台的台阶上，谁都没说话。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小时候画在地上的一家人。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近处有风吹过槐树，落下几片叶子，正好落在林辰的糕盘里。
“明年中秋，咱们还办戏台。”林辰突然说。
“办！”林默立刻接话，“我刻一百块木牌，每个来的人都送一块。”
林岳笑了：“得加个皮影戏，让孩子们演你爹的故事，肯定热闹。”
月光越发明亮，仿佛真的在应和他们的话。林辰低头看着糕盘里的槐叶，忽然觉得，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把往事封在盒子里，而是让那些珍贵的东西，在新的日子里发芽、开花。父亲的故事，父亲的信念，甚至父亲没说出口的遗憾，都在这月光里，在桂花糕的甜香里，在林默认真的刻刀下，慢慢活了过来。
他想起玄清宗长老留下的《清心诀》，此刻才真正懂了“心不妄动”的意思——不是心如止水，而是心里装着值得守护的东西，便再也乱不起来。
台阶下的灯笼还在轻轻晃，像一串会呼吸的星子。林辰知道，明天醒来，他还是会练剑，会帮苏婉揉面团，会听林默念叨刻坏的木牌，日子会像老槐树的年轮，一圈圈扎实地长下去。而那些关于父亲的往事，会像这月光一样，总在不经意间洒下来，温柔地照着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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