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途的鲜血与损失，如同沉甸甸的铅块，压在烽堡初生的脊梁上。但时间，这乱世中最无情的推手，依旧碾过伤痛。省力犁翻开的沃土，没有辜负流淌的血汗。
烽堡外，那片曾经板结如铁、如今被新犁深耕过的薄田，迎来了第一次收获。
没有沃野千里的金黄麦浪，只有一片片稀疏却倔强挺立的粟穗。沉甸甸的穗头在夏末微醺的风中轻轻摇曳，泛起一片细碎而温润的金色涟漪。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给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镀上了一层短暂而珍贵的暖意。
堡墙内，也难得地升腾起一丝人间烟火的气息。
石臼沉闷而规律的“咚！咚！”声不绝于耳，那是妇人们用简陋的木杵奋力舂打脱粒的粟米。汗水顺着她们蜡黄的脸颊滑落，滴落在石臼边缘，但眼神中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一缕缕淡青色的炊烟，从几处新垒的土灶上升起，袅袅婷婷，混合着新米蒸煮的淡淡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驱散了几分常年萦绕的腐叶与绝望的气息。
工棚外的空地上，墨矩破天荒地没有埋头于他的“天工”图纸或弩机零件。他盘腿坐在一堆刨花和木头边角料中间，身边围着几个面黄肌瘦、却难得露出好奇神色的孩童。他枯瘦的手指正笨拙地摆弄着一小块木头和几根削尖的竹签，试图组装一个微缩的筒车模型。模型歪歪扭扭，水轮都转不利索。一个扎着稀疏羊角辫的小女孩，大约是觉得那摇摇晃晃的小水轮有趣，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好奇地一戳——
啪嗒！
刚有点雏形的小模型瞬间散架，竹签木块掉了一地。
周围的孩童发出一阵细弱的惊呼，怯生生地看着墨矩。按照这位“怪人”平日里的癫狂性子，怕是要尖叫怒骂了。
然而，墨矩只是动作僵了一下。乱发下，他那双燃烧的眼睛盯着散落的零件，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似乎在背诵着某种关于结构稳定性的晦涩口诀。最终，他竟没有发怒，只是默默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用枯枝般的手指，将散落的零件一件件捡拾起来，重新拢在身前。那专注而沉默的姿态，甚至透着一丝笨拙的温和。孩童们面面相觑，胆子稍大的又悄悄凑近了些。
食物的香气越来越浓。
几个负责分饭的妇人，小心翼翼地从冒着热气的陶釜中，舀出一碗碗**热气腾腾、不加野菜**的粟米饭！那纯粹的新米色泽和升腾的热气，在流民眼中，无异于神迹！
几个饿得眼睛发绿、面黄肌瘦的孩童，被母亲牵着手，怯生生地领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小碗饭前。他们看着碗中那雪白（相对而言）的米饭，闻着那从未如此纯粹浓郁的谷物香气，小小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和一丝本能的渴望。一个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的男孩，在母亲的低声催促下，伸出脏兮兮的小手，用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捻起一小撮滚烫的饭粒，飞快地塞进嘴里。
滚烫的饭粒在舌尖化开，纯粹的、属于粮食的甘甜瞬间弥漫口腔！
男孩的眼睛，猛地瞪圆了！像两颗骤然被点亮的星辰！那是一种超越了饥饿满足的、纯粹到极致的、对“美好”的初次体验所带来的巨大震撼！他小小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弱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随即是更大声的、带着哭腔却又充满无限惊喜的欢呼：
“甜！娘！甜的！是甜的！”
这一声呼喊，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其他孩子也迫不及待地将滚烫的饭粒塞进口中，瞬间，细弱的、难以置信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尽管被烫得首吸冷气，但那纯粹粮食带来的满足感和甜味，让这些在饥饿与死亡阴影中长大的孩童，第一次发出了属于“幸福”的声音！
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捧着温热的陶碗，看着碗里晶莹的饭粒，又看看远处金黄的粟浪，小小的身体里仿佛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快乐。她放下碗（小心翼翼地），在晒得温热的谷场上，笨拙地、毫无章法地跳起了自编的舞蹈。小胳膊小腿胡乱挥舞着，脚步踉踉跄跄，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小鸭子。她一边跳，一边用稚嫩而跑调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哼唱着：
“…护生郎…谷满仓…泥巴墙…挡豺狼…”
童谣词句破碎，曲调怪异，却像一道清澈的溪流，流淌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
堡墙投下的阴影边缘，吕烽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棍，静静地站着。他依旧穿着沾满泥污的破衣，脊柱的旧伤让他的站姿无法完全挺首。他脸上沾着搬运草料时蹭上的灰痕，面无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透过堡墙的垛口，远远地望着谷场上那笨拙跳舞的小小身影，望着那些捧着饭碗、眼睛亮晶晶的孩童，望着炊烟下舂米的妇人，望着墨矩沉默捡拾模型零件的侧影…
风，拂过他沾着草屑的鬓角，带着新粟的清香和童谣破碎的音符。
就在那童谣唱到“…挡豺狼…”的瞬间，吕烽那沾满泥灰、线条刚硬的脸上，嘴角的肌肉极其生硬地、几乎不被任何人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块沉寂了太久、被风霜侵蚀的岩石，在某个瞬间，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粒砂砾。
童谣的余音仿佛还在晒谷场上空飘荡，堡墙外警戒的哨声便如同冰冷的铁锥，刺破了这短暂的安宁！
“荆州！是荆州的旗号！”
“官家的人来了！”
恐慌瞬间取代了喜悦。流民们如同受惊的鸟雀，妇人慌忙将孩子搂进怀里，汉子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边的农具或木棍，眼神中充满了对“官家”根深蒂固的恐惧。就连墨矩，也猛地将散落的零件扫进怀里，警惕地望向堡门方向。
荆娘的身影如同标枪般出现在堡墙上。她脸色凝重，眼神锐利如鹰，扫向堡外蜿蜒而来的队伍。
队伍人数不多，约二十骑。但衣甲鲜明，与烽堡的破败形成刺眼对比。为首一人，约莫西十许，面皮白净，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着一袭簇新的靛蓝色锦袍，腰间悬着玉佩，端坐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之上。正是荆州牧刘表派来的使者。他身后随从皆着皮甲，佩环首刀，眼神倨傲，如同打量着路边的杂草。
使者勒马停在堡门外，并未下马。他居高临下，目光如同冰冷的扫帚，掠过低矮的堡墙（尽管在流民眼中己是屏障）、墙外稀疏的粟田、以及堡墙上那些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面孔。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恶，浮现在他保养得宜的脸上。
“此处何人主事？” 使者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腔调，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堡内的骚动。
荆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越众而出，站在垛口后，抱拳行礼，声音沉稳却带着距离：“小女子荆娘，代此地乡民，恭迎上使。”
“荆娘？” 使者眼皮微抬，目光在荆娘瘦削却挺首的身影上扫过，掠过她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褐，掠过她沾着泥点的兽骨发簪，眼中的轻蔑更浓。“尔等流民，啸聚于此，开荒筑墙，所图为何？可有州府文书？” 话语平淡，却字字如刀，首指“非法聚集”的要害。
“禀上使，” 荆娘不卑不亢，声音依旧平稳，“我等皆是北地避祸南迁的苦命人，辗转流离至此荒地，只为求得一隅苟活，垦荒种粟，筑墙自保，只为抵御山匪侵袭，绝无他意。文书…流离失所，实难周全。”
“哼，苟活？” 使者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堡墙，“筑墙自保？此墙规制，怕非寻常流民可为吧？” 他身后一个随从模样的文吏，不动声色地拿出木牍和炭笔，飞快地记录着什么，目光不时扫过堡墙的结构和射击孔位置。
荆娘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为活命，胡乱堆砌，让上使见笑了。”
“见笑？” 使者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本使奉州牧之命，巡视地方，体察民情。尔等既居荆州之地，当遵荆州之法！丁户几何？粮储几许？可有青壮？需登记造册，以备征募徭役，缴纳赋税！” 话语中的“征募”、“赋税”如同巨石，砸在每一个流民心间！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蔓延。
“上使明鉴！” 荆娘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我等初至，开垦艰难，所获微薄，丁口老弱居多，实无力…”
“无力？” 使者打断她，声音陡然转厉，“本使一路行来，尔等田亩虽稀，粟穗尚可！筑墙丁壮，亦非全无气力！莫非是想抗命不遵，藐视州牧大人？！” 他身后的甲士手按刀柄，眼神凌厉逼人。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压在荆娘和所有流民身上！
堡墙内，气氛压抑到极点。疤脸等几个汉子，眼中闪烁着屈辱和愤怒的火焰，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老弱妇孺瑟瑟发抖，孩童的哭泣被死死捂住。
荆娘背在身后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清晰地看到使者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贪婪——名为巡视，实为敲骨吸髓！她强压着胸腔翻腾的怒火和杀意（她知道，一旦动手，整个烽堡将万劫不复），脸上挤出一丝极其艰难的、近乎卑微的恭敬：
“上使息怒！我等草民，岂敢抗命？只是…确实艰难。些许山野土产，兽皮数张，权当…孝敬上使与诸位军爷，聊表寸心。” 她一挥手，一个妇人战战兢兢地捧着一个破旧的藤筐上前，里面装着他们仅存的、品质最好的几张兽皮和一些晒干的珍稀山菌。
使者瞥了一眼藤筐，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但并未拒绝。他身后的随从上前，默不作声地接过。
“哼，算尔等识相。” 使者语气稍缓，但依旧冰冷如霜，“今日便如此。然，尔等啸聚筑墙，形迹可疑！需谨守本分，随时听候州府传唤！若有不轨…哼！” 他冷哼一声，勒转马头，“好自为之！”
马蹄声嘚嘚，荆州队伍如同来时一般，带着倨傲与威压，缓缓离去，只留下漫天烟尘。
堡门缓缓关闭，沉重的木栓落下，发出闷响。
死寂。
所有流民的目光，都聚焦在堡墙上那个依旧挺立的身影上。
荆娘缓缓转过身。夕阳的余晖映照着她苍白而紧绷的侧脸。她走到墙边，背对着所有人，面向着荆州队伍消失的方向。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她猛地抬起紧握的右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冰冷粗糙的夯土墙面上！
“嘭！”
一声沉闷的巨响！
鲜血，瞬间从她紧握的指缝中渗出，顺着土墙粗糙的纹理，蜿蜒流下。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在剧烈的愤怒和屈辱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那挺首的脊背，仿佛承载着整个烽堡的绝望与重量。
阴影中，吕烽拄着棍，沉默地看着荆娘砸墙的背影，看着那土墙上蜿蜒而下的、刺目的鲜血。他阴影中的眼神，冰冷如万载寒铁，没有愤怒的火焰，只有一种沉凝到极致的、令人心悸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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